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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姜擡头看着,这回看清楚了。
帝王那张阴冷到可怖的神情之上,慢慢地出现了一丝丝裂缝,那种比悲伤沉痛还要深重的——
竟是像痛苦一样的神色。
第58章 霜林醉
和朝道的驿站已封锁。
风萧萧地拍打在窗外, 细雨如雾一般濛濛地落下。
陈玄嗣走到驿站二楼尽头的房间,侍从上前拿钥匙开了锁,男人擡手放在门上, 像是在思索什麽, 停顿了片刻才终于推开, 走了进去。
他走到桌案旁,点了盏灯,屋子里终于亮堂了起来。
红漆书案上还摆着几本书卷,翻开的页上泛着黄, 砚台上的墨凝固了,男人伸手摸了下案角,一手的灰尘。
琉璃瓶里还插着几枝桃花,陈玄嗣走过去轻轻拨弄了下,本已枯萎卷曲的花瓣,彻底凋零了下来。
是那个小哭包能做出来的事,她总爱弄这些,好看又没有什麽用的东西。
软榻上还躺着一块软枕,带着微微的皱,桌案上摆着半盘点心, 点缀的金黄色桂花黯淡了,又冷又硬。
这里如果有她, 应该会是个温暖馨香的小屋子。
陈玄嗣记得那个午后。
阳光明媚得刺眼。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 袖子以襻膊缚起, 露出半截白生生的小臂,笑着回眸看见他的时候, 眼里满是惊喜。
小人蹲在他面前,仰着头看他, 指着院子的每一处,向他说着这里该放什麽,那里会摆个什麽。
她心愿简单得,他都不屑于去听。
她叨叨地说了不知道多久,他一句都没有听下,只觉得养这麽个小雀在旁边,叽叽喳喳地叫着,也挺可爱。
她那时候应该,是真的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期望。
陈玄嗣坐在了床榻上,掌下是冰冷到渗骨的衾被。
只是后来,她脸上的笑越来越少,那双圆圆的杏眸里总是含着泪,她总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安静地看书写字,被他关了一天又一天。
男人站起了身,推开窗牖,细雨夹着微微的风落进来,远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柳树细细的枝条在雨中轻摇。
雨滴一点一点,溅在了窗台。
他的小雀活得那麽小心翼翼。
她是颗顽强的小草,没有人给她多少阳光,给她多少爱,可她依然坚强地活了下来。像个太阳一样,散发出光和热,哪怕过得那麽痛苦,都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伤人的话语。
陈玄嗣想,到底是什麽时候开始,她开始逐渐失去了生的希望。
是一次又一次强迫她。
是一次又一次把她抓回来。
是将那个琉璃淩迟而死。
还是,她觉得自己是废棋的那刻。
他在千里之外登基为帝,受万人朝拜之时,他的小妻子怀着他们的孩子,心如死灰,没有回头地跳下了悬崖。
是他把一个明媚阳光的少女,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掐灭了灯火,陈玄嗣站在黑暗中,胸口深深起伏。
这种痛并不剧烈,像扎在心里的小针,密密麻麻地一点点累加上来,却痛得人喘不上气来。
男人端起桌案上陈旧的冷茶,一饮而尽,空盏叮当落地,碎成一片,他扶着桌案的手,微微颤抖。
陈玄嗣离开了这间房,阖上了门,缓缓地走出了驿站,没入黑暗中。
*
建平元年。
帝追封原配蔺氏为昭懿皇后。
贬闻氏族人为庶民,永代不得入仕,闻氏族长车裂而死。
帝性情暴戾,时有御史讽谏昭懿皇后葬礼奢靡,帝勃然大怒,杀之示衆。凡上书奏请选秀者贬官流放,再违逆者处死,满朝上下皆惧之不敢谏言。
满朝阖宫上下,无一人敢再提,昭懿皇后蔺氏一字。
紫宸殿的宫人很少见皇帝发怒,见的最多的便是一亮就亮一整夜的灯。所有的政务皆是亲力亲为,皇帝时常处理至深夜,极少踏进后宫。
宫人唯一一次见皇帝发怒,是于中秋佳节宫宴之上。
帝酒醉至半酣,舞姬上前斟酒。
着一身月白衣衫,舞姬温顺垂下眼眉,灯火煌煌之下,竟与御书房所挂的人像有八分相似。
帝当即大怒,命人鞭笞进献舞姬的官员数百。
血流满地,竟鞭笞至死。
紫禁城飘起冬雪之时,红梅处处初绽,帝喜红梅,阖宫上下皆种满,帝偶去梅园,一去便是待一整夜。
只是后来,去得便少了。
紫宸殿外大雪纷飞,殿内虽烧着地龙,却冰冷如寒冬。
已是三更,殿内依旧灯火通明,陈玄嗣坐在书案前,朱笔在奏折上重划。
男人扔下最后一本奏折,端起手边的茶盏饮下,茶水温凉,他下意识擡头望向了桌案的对面。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