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有些无语的收回刀, 道:简大人,您就不能走门吗?
简远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腰上一个用力, 整个人都翻进了房间里,道:王小姐的人就蹲门口守着, 我要是走门,肯定会被逮住问东问西,麻烦的很。
江尽棠递了张布巾给他,让他擦擦身上的水, 简远嘉一边擦一边道:下次你还是扮成姑娘出门吧, 我就不信这样还有姑娘能看上你。
江尽棠身子一僵。
扮成姑娘的确没有姑娘看上他,但是男人会看上他,一时间竟然让江尽棠有些无法抉择。
简远嘉只是随口一说, 并不知道戳到了江尽棠的痛处, 将布巾一扔,道:我去见了调笙一面,倒是知道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江尽棠坐回罗汉椅上, 山月给简远嘉倒了杯热茶, 简远嘉喝了口润喉咙,才说:调笙敢刺杀周单、能刺杀周单, 就说明她背后绝对还有别的策划者, 否则按照周单贪生怕死的程度,怎么可能会让舞姬携带利刃进宴会厅。
这一点江尽棠早就有所猜测, 他抬眸看着简远嘉,示意简远嘉继续说。
简远嘉道:我费了些功夫才取得了调笙的信任, 她告诉我, 她加入了一个名叫青天教的组织, 这组织有些意思,原本只是一个小帮派,但是自从江南大灾,青天教喊出了护黎庶,清奸佞的口号后,威望急剧上涨。
青天教江尽棠莞尔,笑容里看不出是讥诮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缓声说:敢自诩青天,真是好大的口气。
可不是。简远嘉道:调笙本来和青天教没什么瓜葛,但是大约半年前,她迎来了一个嫖算了,说的好听点,叫做客人,这个客人是青天教的重要人物之一,调笙也经由他的介绍,加入了青天教。
任务失败,青天教没有营救调笙的意思?
简远嘉勾起唇角:营救?调笙现在是青天教的忠实信徒,她不怕死,甚至觉得死亡是大义。
江尽棠沉默了一瞬,而后道:此次江南之行,比我想象的要麻烦的多。
现在你打算如何做?简远嘉问:探子传来消息,小皇帝已经开始动手了,拿到印曜谎报灾情的证据只是时间问题。
江尽棠垂着眼睫,良久才道:我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到他手里,希望他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只懂收割些短浅的利益。
这是一步大棋,你全权交给他,的确是草率了。简远嘉淡淡道:姚绶的事情,已经坏了你布了多年的棋,还这么信任他?
我不是信任他,而是信任他骨子里流淌的、属于宣慎的血。江尽棠自嘲的笑了一下,道:说出来大约可笑,若是宣慎还活着,我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寝其皮,但是我也很信任他。
他目光落在窗外,那里有被雨水浸润的檐角,多年风霜,檐角都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土,生长出顽强的紫堇花来,在细雨中飘飘摇摇,总让人疑心它什么时候就会被风卷走。
说起宣慎,屋内的其他两人都有些沉默。
还是江尽棠自己道:不该提他说回正事,这个青天教很有意思,我们混进去看看。
青天教现在声势浩大,几个领头人都在官府的通缉名单上,已经很少吸纳新人了,恐怕有些困难。
我们手上不正好有一张投名状么。江尽棠微微一笑,道:调笙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如此死去实在可惜。
简远嘉挑了挑眉,道:行,这件事我会安排。
江尽棠嗯了一声,道:换身衣裳,随我去崔家的祖宅看看吧。
若是以往这样的天气,山月是绝对不会允许江尽棠出门的,但要去的是崔家,山月就什么劝阻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崔氏昌盛繁茂了四百年,祖上出过五代帝师,腐书网,清名远扬,不说是在京城江南,就算是蛮荒夷族,也十分的受人尊崇。
但就是这样一个有百年清誉的家族,在十年前,被尽数屠戮,崔老家主跪在祠堂里亲手脱掉了官服,白衣曳地,三叩首为自己的女儿请罪,而后拔剑自刎,全了一个文臣最后的气节。
江尽棠站在崔府门口,曾经门庭若市的崔家如今门可罗雀,朱漆大门掉了颜色,上面贴着的封条也可见岁月的沧桑,风从门缝里吹进去,到处都是萧瑟之感。
江尽棠闭上眼睛。
他没有来过江南,更没有来过崔家的老宅,但是在母亲的描述里,他却熟知了这里的一草一木。
他知道大门打开,是一块影壁,上面浮雕着凌霜梅花图,绕过影壁,就是九转连廊,假山水榭,楼阁掩映在葳蕤花木之间,夜色里月色伴着灯光,美不胜收。
分明初相见,却似故人来。
母亲常说,她幼年时最爱去老杏树下荡秋千,舅舅们爱护她,总是争相推着她,哄着她说可以摘到天上的月亮。
后来她随外祖母去京城探亲,羯鼓楼惊鸿一面,让她再也没有回到江南,留在了她并不喜欢的、尔虞我诈的京城。
父亲怕她想家,千方百计的找到了一棵和崔家院子里差不多的老杏树移植到了定国公府的后院里,亲手给她绑了一个不那么好看的秋千。
有时候江尽棠都觉得,崔澹烟怎么就那么好骗。
分明是崔家的掌上明珠,分明可以留在扬州做她的千金小姐,却只因为那人的一个笑容,一个破秋千,就远嫁千里,离开父兄,埋骨异乡。
山月揭开封条,推开了大门,吱呀一声响,唤回了江尽棠的神思,他撑着伞,要跨过门槛时,忽然一笑:其实我应当是不配踏进崔家一步的。
别这么轻贱自己。简远嘉说:那些事,原本就与你无关。
江尽棠没说话,他抬眸看去,就见景致其实已经与母亲当年的描述大不相同了,毕竟崔家是被抄了家的,里面一片乱象,又何来当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盛景呢。
影壁之后,草木萧条,江尽棠沿着连廊而过,找到了那颗老杏树。
这时节正是杏花的花期,老杏树枝条繁盛,花雨混着细雨,恍如一场当年谁的梦。
秋千孤零零的晃荡着,上面的木板都已经朽了,还沾着陈年的血迹。
江尽棠握着伞柄的手指收紧,手背上全是绷紧的青筋,指关节都泛白。
主子山月担忧的开口。
没事。江尽棠收回视线,眼睫颤了颤,转身继续往前。
崔家很重祭祀,是以祠堂修建的尤其庄严肃穆,哪怕这么多年没有人打理,看着仍旧让人心生畏惧。
简远嘉点燃了油灯,幽暗的祠堂里亮堂起来,照亮了里面密密麻麻摆着的牌位。
放在最前面的牌位,赫然是崔老家主,也是江尽棠的外祖父。
当年江尽棠曾秘密差人下江南为崔家人收尸,并将牌位供奉在祠堂之中。
江尽棠跪在冰冷的地上,缓缓的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喑哑:棠不孝,将过十年,才来叩拜列祖列宗。
江家被诛,崔氏遭戮,棠一人偷生,苟且十载,族亲血泪未拭,手足深仇未报,千余冤魂仍旧夜夜入梦,与棠诉生死之苦,棠却毫无作为。
一贯腰背挺直的人此刻伏在地上却像是一个孩子,声音哽咽:棠本无颜进崔家府门,然,列祖列宗在上,父亲以丹书铁券护我性命,赴死前嘱咐,害我一族性命者,宣氏,世家也,非黎庶万民,不可怀恨,不可逞恶,不可为奸
棠未遵父命,来日下阴曹地府,负荆请罪。
棠自知时日无多,厚颜来此,不求列祖列宗恕罪,只为了宽母亲之心,让她知晓,江南之风光美景,棠代父兄阿姐,一一看过了。
他说罢,又是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在寂静的祠堂里显得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