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司令拿了一瓶白酒,给木葛生二人一人倒了一杯,挥挥手,开饭。
饭桌上很安静,一向咋咋呼呼的木葛生话也不多,木家父子几乎没有平常人家那些老生常谈的对话,两人都在埋头干饭,所有的情感交流都体现在了抢饭上。
四根筷子两只手,拔河似的叫着劲。
松手。
就不。
小么样的长进不少,敢跟你老子抢饭了。
您老少说两句吧,谁都知道这是碗里最后一块好肉。
你老子饮毛茹血,多吃你一口肉怎么了?
可拉倒吧,您这锅里的剩菜明显是春烧楼的手艺,又跟哪个参谋长下馆子去了?
木司令收了筷子,点点头,眼力还行。
柴束薪听着双方对话,默默从一堆粉条白菜帮子里扒拉出一块冬瓜糖,并青红丝若干,还有一块快炒烂的面皮,上面还沾着点油泼辣子。
他把几样东西放在碟子里,看到面皮上还有模糊的花纹,推测这应该是春烧楼的古法月饼。
这一锅饭口味着实称得上五味杂陈,甜的咸的油的荤的素的,大概是能找到的食材都被一股脑丢进了锅里,大火一炒,添水乱炖出锅,最后再拿厚厚的油泼辣子往上面一浇,有如通铺上大被一盖,所有的味道皆无痕迹,全被猛烈的辛辣镇了下去。
听木葛生的话说,木司令应该是经常打包饭菜回家,这一锅里不知杂糅了几天的剩饭,柴束薪尝试着咬了一块核桃,他也不知道核桃为什么会和韭菜出现在一个锅里没咬动。
木葛生和他完全不一样,这人上来就先舀了一大勺辣子,空口白吃,似乎是先把自己的味觉辣了个灰飞烟灭,然后开始大口吃饭大口喝酒,再无后顾之忧。
或许是军旅养成的习惯,木家父子的吃相都堪称凶残,风卷残云席卷一空,一边抢饭一边不耽误搭茬呛声,柴束薪刚吃了两口,木葛生那边已经下去了一半,等他勉强吃完四分之一,木葛生的碗已经见底了。
这人抹抹嘴,看着他,你吃的完么?吃不掉的话我帮你?
松问童说的没错,木葛生虽然嘴上相当之欠,但这人确实不挑食。
木司令把空碗往桌子上一放,吃完记得收拾。说着披上大衣,似乎是要出门。
您去哪?
晚上有会。木司令淡淡道:回去的时候带一盏灯,夜里山路黑。
大门咔哒一声关上,柴束薪道:你不去送送司令么?
不必。木葛生道:老头子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柴束薪疑惑地看着他,木葛生托着下巴,今天回家来,主要就是想让你见见他。
毕竟女婿总该见一见岳父的。他端着茶杯喝茶,唇齿间漏出一声笑,同桌吃过饭,这女婿才算过了门了。
第82章
柴束薪这次不再有那么大的反应,淡淡道:这种事不应当拿来玩笑。
木葛生还在笑,他放下茶杯,眼里忽然带上了认真,若我不是在开玩笑呢?
柴束薪抬眼看着他,很平淡地问:你确定么?
木葛生和他对视,突然想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很少在柴束薪的眼睛里捕捉到情绪了。
那时年少相逢,柴束薪虽然为人冷隽,但往往受不了他的戏弄而发作,偶尔平静相处的时候对方甚至会笑一笑,眼神灵动鲜活,像簌簌细雪,像雪地里一树梅花灼灼。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柴束薪流露出的情绪越来越少,如同一口深井或者湖泊,许多惊心动魄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掩盖在眼底,连书信里的字句也变得平淡稳妥,就像多年旧友,不尚虚华。
那个时候的木葛生并不真正理解这份平淡,他以为这便是柴束薪对待老友的方式了,有默契而少言语,静水深流,不徐不疾。
但如今他们又坐在一起,他拿着已被剧透的情节,从对方的眼神中深挖出了太多不曾宣之于口的东西。
在百年前那个动荡喧嚣的时代里,他只顾披上戎装大步向前,柴束薪懂他,所以发乎情而止乎礼,对方什么都没有说,平淡沉默地站在一方囹囵中,任由炮火掩盖所有的心声,去成全木葛生眼中的万里山河。
我那个时候怎么他妈那么蠢呢。木葛生心想。我早该发现的。
同时他又忍不住盘算,若是我当年点破了三九天的心思,他又当如何?
于是他点了点头,答道:确定,我认真的。
柴束薪用行动回答了他。
对方似乎猛地站了起来,衣摆刮到了桌角,椅子噼里啪啦地倒下去,像暴雨之前的雷声,他如同一个筹谋已久后做了重大决定的赌徒,从容又坚定不移地朝木葛生伸出手,掌心滚烫。
木葛生躲也不躲,像个作弊的庄家,隐晦又端庄。接着他就被柴束薪从椅子上拽了起来,被压到墙角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接盅的时刻到了。
雷声过去,洪水倾覆,木葛生被砸的几乎站不住,吻有如疾风暴雨。
在庄家作弊的赌局里,赌徒不可能有赢面,但柴束薪做到了,木葛生被他亲的腿软,好不容易喘了口气,你赢了。
接着又戏谑地眨了眨眼,但我也没输。
庄家和赌徒双赢,被戏弄的只有观众。
柴束薪不很明白他的意思,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接着又低下头要吻他。
适可而止。木葛生轻轻地推开他,抄起桌上的茶杯灌了一大口,平复了一下呼吸,我的心愿就这么多了,再看一看当年的银杏书斋,以及让你和老头子见一面。
他看着少年模样的柴束薪,舔了舔嘴唇,虽然我也很想再继续一会儿,但这么下去我就忍不住了,三九天在外面和画不成玩命儿,我在这儿瞎胡闹怎么想都不太地道,虽然他也不吃亏。
他笑着摇了摇头,接着叹了口气,走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幻觉前,温柔地吻了吻对方的嘴唇。
这是个不含任何感情的吻,适合告别。
你该走啦。木葛生轻声道:我心愿已了。
他闭上眼,再睁开。
一切烟消云散。
眼前是一方不大的冰室,三面墙壁晶莹剔透,入口处挂着一道水帘。
这里才是水池里真正藏着的东西,松问童的那句水帘之后,别有洞天,水帘应该指的是方才的那场幻觉,这间冰室才是真正的洞天。
不过以松问童的性格,木葛生猜这人多半压根没经历什么幻觉,大概一进来就看到了冰室。他基本明白这场幻觉的原理,让进入之人看到内心最想得到的一切,这种防盗机制很损,但是很好用,大概只有两种人能全身而退:要么无欲无求,要么心愿已了。
而这两种人,很少会无缘无故偷别人家的东西。
松问童大概属于前者,木葛生则是后者。
木葛生在冰室四周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蹊跷,他吐出嘴里的山鬼花钱,抹了一滴血上去,假和尚,出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徒孙你可算想起我啦。小沙弥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刚刚我可真是捏了一把汗,生怕你一个抵挡不住,直接和柴公子去过快活日子了。
去你妈的,别说废话。木葛生道:我男人是真是假我还是分得清的。
小沙弥嘿嘿一笑,话音一转,你在这里走一圈看看。
木葛生按照他的话走了一圈,小沙弥不能脱离山鬼花钱拥有实体,只能依靠他的视角观察这里的一切。
小沙弥沉吟片刻,道:正南离位,下凿九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