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束薪在一座建筑前停了下来,木葛生看着青瓦红门,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当年的城隍庙。
柴束薪径自推开门,带进一阵阴风,吹灭了庙中的烛火。他身上的煞气惊动了城隍,供台上的神像现出真身,勃然作色道:何方妖鬼作祟?
城隍是一城神官,管辖阴阳两界之事,即使战乱年间香火稀少,一般的妖魔鬼怪也不敢擅闯城隍庙,抬棺的水鬼早就被吓得一动不动,僵在门外,连门槛都垮不进去。
柴束薪只得又折回,自己把棺材搬了进去,然后对四只水鬼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滚了。
城隍认得柴束薪,药家公子?不对,你、您身上的煞气是怎么回事?
柴束薪不语,缓缓将棺材放在院子正中。
城隍看着棺材,皱眉道:您是来替死人申冤的?这人魂魄已失,无法升堂了。
我知道。柴束薪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不是来申冤的。
他当然不是来申冤的。木葛生心道。
他是来租房的。
还是不交房租的那种。
城隍在鬼吏中算不得高官厚位,但自古有城便有城隍,即使在酆都也算得上资历最老的鬼神,在辖地可谓内护城佑民、权倾一方。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无论大小鬼差,但凡到城中办事,都要事先和城隍打好招呼。
堂堂城隍爷,却被死人强占了城隍庙,可能是有史以来头一遭。
柴束薪本就寡言,成为罗刹子后更是能动手不动口,直接把城隍揍了个鼻青脸肿,堂而皇之地住了进去。
他似乎要做什么事,交给城隍一张清单,言简意赅道:麻烦帮我准备一下上面的东西。
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城隍扫了一眼便十分为难,罗、罗刹子,您有所不知,大战刚过,敌军又驻扎进来,城里几乎没什么人烟,这些东西真的不好备齐
我知道。柴束薪淡淡道:麻烦您费心了,这些东西明天之前必须备好,我赶时间。
神色通情达理,语气不容置疑,简直就是新霸权主义。但城隍管辖一城之事,要是他都说不好办,恐怕真的很难办成。
柴束薪到底要什么东西?
这、这城隍面露难色,犹豫了好半天,最后才道:好吧,不瞒您说,其实明日城里有喜事,一户人家要嫁女。
柴束薪神色微动,哪一户人家?在哪里?
这事儿不光彩,男方不是什么好人。城隍叹了口气,打了败仗,城里有人为找活路当了汉奸,狗仗人势,原配刚死就急着续弦,也可怜了嫁过去的姑娘。
至于这成亲的地方城隍吞吐道:这狗贼得势不久,还没来得及盖府,就先整修了原先一户人家的门庭,住了进去。
就、就是当初的药家柴府。
距离战败已经过去了一年,又是一个冬天。
也是八重寒红盛开的季节。
庭院中红梅似火,暗香浮动,到处都布置着大红的锦缎,花灯高悬。
手脚都麻利点儿!一身新衣的管家呵斥着下人,吉时马上就要到了!新夫人正午就进门,今儿谁也不许打东西,否则仔细你们的皮!
众人忙里忙外,眼尖的管家发现了一个穿白衣的青年,立刻就吊起了嗓子,欸!小子你失心疯啦?今儿老爷大喜,你吃了雄心豹子胆,居然敢穿白?
对方站在回廊下,正在挂一只灯笼,对吆喝声视若无睹。
管家立刻就恼了,三两步走上前,提起嗓子就要骂,却忽然愣住。
青年手里拿着一只灯笼,方才离得远,他没注意,这时才看清,这是一盏走马灯。
半红半白,用墨笔写着双喜,在风中转动起来,刚好拼成一个完整的囍字。
高头大马,锣鼓喧天,震耳欲聋的喜乐在街头回荡。
吴家娘子坐在喜轿上,十指紧扣。
吴家原本是城中的书香世第,可惜战乱年间败落,父母早逝,亲朋四散飘零,她不得不从女子中学退学,带着年幼的胞弟,勉强在城中谋生。
关山月的赵姨可怜她,又见她生了一副俊俏模样,便请她到乐楼做了清倌,一手琵琶细细地教下来,她学得极快,不多时便能登台献艺,虽然过得清寒,总算维持一份温饱。
直到古城告破,敌军入城。
赵姨原本劝她一起走,但她还是留了下来,因为她的弟弟也在木小司令的部队里。
她见过那个英俊飞扬的青年军官,那日对方留学归来,笑吟吟地同她唱了一场西厢,神色亲近而不狎昵,让她想起自己的胞弟。
后来战败,她在城墙下挖了很久,没有找到任何熟悉的尸体,无论是吴先生、松少爷、药家公子还是木小司令,包括她的弟弟。
于是她决定活下去。
她当了琵琶,靠洗衣缝补维持生计,她看着敌兵烧了木将军府、砸了乌家大宅,邺水朱华被拆毁,关山月被征用为慰安部,漫长的一年里仿佛有三百六十个寒冬,转瞬间天翻地覆。
直到几个月前,她帮一户大户人家洗衣服,却突然发现了一条领带那是当初她买给弟弟的生辰礼物,非常昂贵,买回来才知道闹了笑话,领带是要配西服穿的。好在弟弟不嫌弃,笑嘻嘻在衣襟里缝了个口袋,说是要当作护身符。
那时她想着,等到明年攒够了钱,就给他置办一身西装。
吴家娘子知道自己必须打听清楚这条领带的来历,她翻出仅剩的一条旗袍,用积蓄购置了胭脂水粉,用已经生疏的手法给自己化了个最浓丽的妆,抱着借来的琵琶混进了大户人家的舞会。
她曾是关山月的乐姬,举手投足间尽可风情辗转,技惊四座,颠倒众生,只要她愿意。
舞会上她和家主跳了一支舞,从此开始频繁出入府中,半个月后她成功问出了那条领带的来历下人送的。家主如是说。
她打听到了下人的身份,是府中的管家,有个儿子在军营,当差的地点在城西监狱。
她又托人多方询问,终于得知监狱里经常枪毙战俘,人死之前总喜欢把珍重的东西放在身边,很多都值不少钱,是一笔不小的油水,那条领带也是同样的来历。战乱期间,西洋货紧俏,管家儿子认出这是值钱东西,便借花献佛送来巴结。
吴家娘子做过洗衣工,她知道血污是很难洗净的,这条领带能够洁净如新,必然保存的很珍惜。
而她的弟弟一直将领带贴身存放。
半个月后,吴家娘子答应了家主的求婚。
她当然要报仇,只是下手的时机太少,成亲是最好的机会。
对方未尝无情,明媒正娶也算得上诚意,只是国仇家恨江水滔滔,容不得只取一瓢饮。
花轿突然停了下来,一阵风吹开轿帘。
吴家娘子微微一惊,发现街上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人,只有悠悠唢呐声回荡。
迎亲的人悉数消失,轿夫也失踪不见,喜轿却依然悬在半空。
吴家娘子按下心中的忐忑,打起帘子往外看了看,发现轿子停在一条长街尽头,外面是一座城隍庙。
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突然伸了进来,有轻飘飘的女声响起,夹杂着几声轻笑:今日有缘,借一下姑娘的妆奁。
作为报答,替你了却一桩心愿。
城隍冷汗涔涔地站在庙里,看着几缕青魂领着一名新嫁娘进了庙门,飘悠悠带到了厢房,不多时一缕青魂走出,手里抱着红色的嫁衣和妆奁。
已经给她换好了备用的衣物,立刻就送出城去。青魂是个女子的模样,朝城隍微微低头,屋子里点了忘引香,她醒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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