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问童还刀归鞘,径直走了下去。
仔细算算,我有三四年都没下去过了。木葛生探头看了看,拉着柴束薪,走,三九天,带你酆都夜游。
台阶一路下降,雾气湿浓。
阴阳梯很长,常人脚程,大概要走一天一夜。
三人已经走了许久,松问童在前面领路,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三盏小灯,御风自燃,分别漂浮在三人头顶,这是小天灯。木葛生解释道:可以遮掩活人阳气。
从上上代墨子开始,墨家家风变得横行无忌,松问童是不屑在酆都遮掩身份的。但柴束薪身为灵枢子,药家医术起死回生强续寿元,在阴司添了不少糊涂账,双方关系尴尬,再加上他们此来是为找人,还是低调为上。
柴束薪明白这一层用意,多谢。
不谢。松问童显然心情不快,老五那杂毛,就会给人找憋屈。
那你还不是养的跟亲儿子似的。木葛生戏谑道:回头再让老五在关山月认个干娘,你能白捡一大便宜。
少说两句能憋死你是吧?
柴束薪被夹在中间,听着两人一前一后地斗嘴,有点体会到乌子虚的日常处境。双方说着说着就要动手,远处却突然传来了水声。
不是滴水声,也不是溪水潺潺,而是缓慢而浩大的、长河的流动。
漫长台阶戛然而止,三人踏上平地,木葛生指向远处,是忘川。
长川徐徐,青灯流水,人影憧憧。
木葛生注意到柴束薪目光,三九天你是第一次来酆都?
嗯。
通常去投胎,都是跟着忘川走。木葛生闻言抬手一指,前面就是鬼门关,也是酆都城门,忘川水穿城而过、十殿阎王依次坐落其间。常人入酆都,都是跟着忘川从头走到尾,循序接受审判,最后在第十殿前喝孟婆汤、过奈何桥,经最终一判后入六道轮回。
酆都是一座大城,除去中轴线上的阎王十殿,其他区域则与阳间城镇类似,众鬼神鬼吏生活其中,还有阳寿未尽的枉死者和散修鬼仙。虽长夜无尽,但依旧热闹非凡。
松问童脚步一顿,像是刚想起什么,今日是十五。
对,居然忘了这个。木葛生也反应过来,子时已经过了,现在应该是十六。
柴束薪看着两人,发生何事?
没什么,刚好赶上一桩大热闹。木葛生笑道:十五末,十六初,忘川水中百鬼出我们赶上了忘川鬼集。
忘川在酆都城中有数道支脉,其中一条流经三生坊和阴律司,是酆都最繁华的地带之一。每逢阴历初一十五便有鬼集开市,但集市并非设在河畔,而是船舫群聚,开在忘川水中。
三人走上码头,木葛生租了条船,将船桨扔给松问童,手里刨着一枚山鬼花钱,开船,往前划。
橹声杳杳,水中舟楫如云,首尾相接,不是一般的热闹,每艘船前都挂着一盏莲灯。
鬼集莲灯,灯火各不相同,不同的颜色做不同的生意。木葛生道:红灯做的是钱财生意,有金子就能买;白灯做的是阴间生意,只能用阴钞或是香火购之;青灯做的生意最不寻常,要拿寿数或是修为去换。说着让松问童停船,在一艘挂着红灯的小舟前买了一张面具,是个吊梢眼的狐狸。
木葛生戴上面具,抬头朝柴束薪画皮似的一咧嘴:你要吗?
不必。柴束薪道:为何要戴面具?
因为他在这儿仇家太多。松问童冷哼:老四当年第一次入酆都,也是赶上鬼集,这人开局赌钱,几乎赢下了半座鬼市,也差不多得罪了半个酆都的人,最后被满城通缉,现在酆都茶馆里还有关于他的话本子。
为何?柴束薪虽然不近赌局,但也知道愿赌服输天经地义,因为赢钱太多就被追杀,难免欺人太甚。
因为他是天算门下。松问童道:山鬼花钱算无遗策,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赢。
你别光顾着损我,也有你一份儿。木葛生买了一碗不知道什么东西,边吃边道:当年我坐庄,抵押的可是舐红刀。
柴束薪看着木葛生手里的碗,绿莹莹泛着诡异,这是何物?
长命汤,孟婆汤做的汤底,混着忘川水中的青莲子熬的。木葛生唏哩呼噜喝完,不过这是家黑店,招牌上虽这么说,其实就是白水煮莲子,还挺甜。哎老二你拐个弯,我想去吃鬼嬷嬷那家的凉粉。
吃屁,赶紧找老五在哪。
在鬼嬷嬷的凉粉摊儿。
木葛生嘴里的凉粉摊开在一艘大船上,摊位众多,灯火通明。船上还有百戏表演,梳着双髻的少女拆腰并足,在十二重案上戏耍两只花球,白脸朱唇,看不出是人是鬼,周围呼啦啦聚了不少观众,也看不出是人是鬼,总之一片叫好声。
木葛生端着一碗凉粉,还没吃就被松问童提着领子从人群中拎了出来,对方听起来快炸了:你他妈就知道吃我都看了一圈了,老五呢?
难得你也有眼神不好的一天。木葛生伸手一指,不就在那儿呢。
两人朝木葛生指的地方望去,不远处一张大桌,摆满饭菜,桌边一只鸡毛掸子正在大快朵颐。只见这玩意人模鸡样,一头花红柳绿的杂毛,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桌子旁摆着一张招牌,明晃晃八个大字百戏之饿死鬼进餐。
难怪松问童一时间没认出来,朱饮宵尚未完全化形,堪堪化成幼童形态,却总是带着一身杂毛,说不上来是披了鸡毛的人还是披了人皮的鸡。估计是被当做什么畸形种抓了来,混在一群妖魔鬼怪之中,像个画风清奇的充数滥竽。
柴束薪:
堂堂星宿子在鬼集讨饭,还打着饿死鬼的名号,可真是太长脸了。
估计是饿坏了,毕竟没吃晚饭。木葛生看着乐了:老五被拐的这地儿不错,管饭包伙食。
被卖了还帮人干活,有这么傻的吗?松问童怒了,在家挑食挑到天上去,这玩意儿有我做的好吃?
这俩人关注点都不太对,柴束薪只得开口提醒:诸位,当务之急是把星宿子带走,此事须话未说完,一道罡风平地暴起,啸而席卷,百戏摊子瞬间被掀翻一半,等众人回神,只见松问童拎刀站在废墟正中,手里提着叼着鸡腿的朱饮宵。
低调为之。柴束薪补上没说完的话。
人群一下子爆开,这人是谁?居然敢砸鬼集的场子?
看不出来历活的死的?
脸生的比女人还漂亮,这皮囊倒是值个好价钱
老二从不知低调为何物,当年我们大闹酆都,其实本可等老三周旋解决,结果这人愣是提刀砍翻了半座城的鬼差。木葛生吃完凉粉,擦了擦嘴,别闲着了,准备打架吧。
你要动手?
砸了鬼集的场子,必不可能善了,但他们拐了老五在先,我们打人也不理亏木葛生刚挽起袖子,只见人群散开,方才折腰戏球的少女走了出来,你是哪家娃娃,为何在咱家太岁头上动土?
木葛生顿时变脸,拉着柴束薪后退一步,走了走了,这架不打。
柴束薪手套摘了一半,为何?
太岁大爷,美人造孽。我不认得这女孩,但酆都敢自称太岁者只有一号人物太岁爷乌孽。木葛生连连摇头:惹不起惹不起,打了回去会被师父骂死。
这姑娘是先生旧识?
旧识算不上,她比师父大了不知几百岁。木葛生道:她姓乌,名为乌孽,是阴阳家人,九百多年前定居酆都,是如今乌氏辈分最高的长辈之一。也是老三姨奶奶的太奶奶的祖姥姥的他奶奶的数不清了,总之是老三的祖宗十八代,不能冲撞。木葛生说着就要上前去拦,却看见乌孽走到松问童面前站定,正要开口,朱饮宵却猛一弯腰,哇地吐了对方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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