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高实行走读制,这两天放假,学校里人很少。安平跟在木葛生身后,看着这人在睡衣外套了件松松垮垮的校服外套,头发胡乱揉出个型,抱着搪瓷缸大摇大摆地进了校门。
不是,怎么你穿成这样,保安都不拦你?校规校纪是被这人吃了么?
木葛生的脸很白,眼下泛着不明显的乌青,看着确实有些病气,然而言行举止没有半分病秧子的风骨。如今安平对他的印象已经全然改观,这人要么是个下岗再就业的神棍,要么就是一大忽悠。
我叫了门卫六年的叔,都快成半个亲戚了,哪有那么多见外。木葛生大言不惭,对了,我叔喜欢抽红塔山,想出校门的时候送他几包,绝对放行。
安平听得嘴角抽搐,那我们现在去哪?
回班上,就咱班。木葛生老干部视察似地挥了挥手,安瓶儿你带路。
不是回班上吗?安平莫名其妙,这还要带什么路?
少小离家老大回。木葛生理直气壮:请假太多,记不得在哪儿了。
安平:
市一高的教学楼叫做八角楼,样式很特别,每间教室都有八个角,是个不太规范的八边形。安平他们的教室在二楼,窗户临街,两人进班时天已经快黑了,能看到窗外的路灯。
安平打开灯,走到一张桌子前,这是课代表的位置。
桌子靠窗,一看就是好学生的座位,放满了教材和练习题,木葛生拉开椅子一通翻找,断言道:少了点东西。
安平忙问:什么东西?
她不是课代表吗?怎么连她也没有五三答案?木葛生在抽屉里东翻西找,我知道答案都是要收的,但现在老师怎么都这么抠?课代表也不给留一份儿?
安平简直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无言以对:不是,我求求你了大哥,先别跑题行不?办完了我作业都借你抄。
那敢情好。木葛生痛快应了,端起搪瓷缸开始吃面,开始干活儿吧,安瓶儿你去调个表。
他指着黑板上方的时钟,课代表出事时的时间记得吗?把表调到那个时候。
安平看着木葛生茶缸里的泡面,有些明白了,你是想重现当时的情形?
不错,大课间、窗边座位、吃面。木葛生吸溜着泡面,少爷麻溜儿的,再慢点我可就吃完了。
安平转身去调表,整间教室回荡着木葛生吃面的声音,不是我说,你吃慢点儿,万一真发生什么事也好有个反应他长得高,一伸手就把时钟取了下来,调到下午六点半。
等他把时钟物归原位,一转身,瞬间傻了眼。
原本坐着木葛生的座位上空无一人,只剩下一把搪瓷缸。
而教室里依然回荡着吸溜吸溜的吃面声。
安平从小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从没见过什么怪力乱神,顿时吓得头皮一炸,第一反应就是从讲台上抓起一本思想政治必修二,开始狂念马克思主义唯物论,声如洪钟,愣是把原理方法论读出了驱邪的气势。
教材重难点大概对每个高中生都有同样的疗效,既让人痛不欲生,又包治百病,使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欲|仙|欲|死|欲|罢不能。安平此时大概属于后者,一堆考点稀里哗啦念下来,砸得人清醒了不少,他摁下拔腿就跑的冲动,强行使自己镇定下来。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从眼前消失了,至少得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吃面声依然回荡在教室里,安平定了定神,发现声音并非凭空而生,而是从广播音响里传出来的声音重复而机械,没有丝毫停顿。
这是有多大嘴?吃这么久也不停一停,不怕噎着?
安平听了一会儿,鸡皮疙瘩炸了一身,没听出什么端倪。他仔细想了想之前发生的一切,做了一个决定把木葛生做过的事重复一遍。
他将时钟再次调到六点半,走到课代表的座位上坐下,端起搪瓷缸,埋头吃了一口面。
广播里吸溜吸溜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安平抬起头,发现教室里坐满了人。
惊吓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安平这次淡定了不少完全没有,他先是猫踩尾巴似地大叫了一嗓子,接着赶紧捂住嘴,抖成了一只抽风的筛糠。
他完全不知道这一整间教室的人是从哪来的,仿佛瞬间凭空产生,怎么看都显得来者不善。安平四下扫了一圈,每个人都穿着校服,脊背僵直,而最蹊跷的是,他看不见任何一个人的脸。
凭他上课传小抄的经验来看,无论坐在教室哪个座位,总有些人是可以直接看到脸的,不可能全部抓瞎。然而此时身边人要么用校服领子遮住了脸,要么长发半遮。安平越看越悚然,这不会是一屋子死人吧?
他实在受不了了,猛地站起身,身下桌子发出嚓啦一声,前排的身影闻声而动,僵硬地转了过来。
那是个纸糊的人!
对方脖子直接扭了一百八十度,一张白纸脸,用不知道什么东西画了五官,嘴唇红的瘆人。最惊悚的是这东西浑身上下都像是假的,唯独一头长发看着极其逼真,像是把谁的头皮糊在了白纸上只见这纸人要笑不笑地朝安平咧了咧嘴,发出一阵指甲刮门似的咯咯声。
要死不死,这纸人一笑,整间教室的人都转过了头,一张张都是白纸脸,唯独表情不同,喜怒哀乐贪嗔痴怨,凄惨热闹滑稽荒谬,将安平所剩不多的理智全炸成了糨糊。
破案了,这不是一屋子死人,是一屋子纸人!
安平连尖叫都忘了,一把拉开身边的窗户,不假思索地跳了出去。
自古二楼多英雄,动不动就跳个楼。窗口离地面并不远,窗下还有灌木,每次考试谁考差了,都要前呼后拥地跳上一回。安平对这事驾轻就熟,本欲跳楼脱身,结果刚打开窗就被歇斯底里的鸟叫声糊了一脸,呕哑嘲哳如小儿夜啼,怼得安平险些倒栽回去。
教室这一边临街,市一高建在老城区,街上种满了老梧桐树,夏天满眼绿,冬天就全是鸟窝。从十月末到第二年年初,黑天白夜都是没完没了的鸟叫声,一两只鸟叫还算得上婉转,成千上万只鸟叫就成了天塌似的嚎丧,整条街仿佛用噪音建了个顶棚。安平相当狼狈地落在了地上,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被从天而降的白点砸了满身。
有鸟的地方自然少不了鸟粪,万鸟群居,那就是天鸟散粪!
人倒霉的时候就是喝凉水都塞牙,安平先是被白纸人吓了个六神无主,又在楼下摔了个四脚朝天,最后被鸟粪砸得劈头盖脸,堪称一瞬白头。安平简直崩溃,憋出了一肚子惊惧交加的肝火,恨不得朝天大吼,这都什么事儿啊!
然而连嚎两声也是不行的,除非他希望鸟粪落到嘴里。
就在他七上八下的时刻,一张校服兜头扣下,愣着干什么?不找地方躲起来,打算站这儿洗澡么?
是木葛生。
安平还没来得及抓着对方问到底去哪了,就被人提着领子一路狂奔,好不容易停下来,安平一把掀开头上的校服,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们大概躲在走廊某处的杂物间里,周围都是扫把垃圾桶。木葛生答非所问:你看到树上的那些鸟了?
废话,他又不瞎。
老街区大都种梧桐树,冬天鸟类群居是常事,市一高周围也不例外。木葛生道:但是近几年规整市容,鸟鸣喧嚣不利于教学环境,因此学校大批驱赶了几次,这两年鸟群已经逐渐减少,大都迁到城东去了。
安平猛地反应过来,意识到木葛生说的没错,这几年学校附近的鸟群确实在逐渐减少,他们进校门的时候甚至没看到几只,刚刚他心神未定,直接惯性思维带入了前两年,以为鸟群喧哗是常态那么这些突然出现的鸟,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木葛生看了他一眼便道:你有猜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