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舒缓缓走进来,在他面前站定, 瞧着他晃着身子, 却偏要用沙哑的嗓音大骂,垂眸摇了摇头。
关在这里一日, 你是什么都没想明白。
我要想明白什么?以下犯上的是你!不忠不孝的也是你!
我且问你,倘若西岐来犯, 百姓重要还是朝堂重要。
方靖扬愣住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 从李忘舒口中听到的竟然是这样的一句话。
李忘舒也没等他回答,或者说,她本来也没指望方靖扬能答出来。
西岐王在并州布兵,倘若当今圣上不来,他从并州打进永安有多容易,方小将军,应当比本宫清楚吧?
那,那又和你不忠不孝有什么关系!
如今西岐外患已除,那赫连同盛已死,少则两年,多则五年,天阙关内外,总能和平一段日子,而当今圣上亦是皇祖父嫡子,且有恒顺帝留下的《帝策》,是名正言顺,又何来不忠不孝之说?
可是,可是方靖扬觉得不对,可他又不知该怎么反驳。
李忘舒却思路清楚:大宁,是百姓的大宁,是这普天之下的那么多的人,组成了这个国,在帝位者,自当为万民谋,先帝鞠躬尽瘁,当今圣上承其遗志,哪里不对?
我,我不要听你狡辩!方靖扬狠狠偏过头去。
果然是少年人心性。
李忘舒瞧着,倒好像忆起前世,那西岐王廷,赫连同盛的一个族中兄弟,便也是这么个脾气。
可惜前世赫连同盛可不是个好人,那小子也没有眼前的方靖扬幸运。
本宫不是来跟你狡辩的。若不是为了福乐,你的死活,不与本宫相干。
听见福乐二字,方靖扬重新抬起头来:她只不过是个公主,万事不管,你们夺权便罢了,难道连她一个姑娘也容不下!
李忘舒笑道:什么容不下?方靖扬,你若就这些脑子,日后本宫怎么放心由你照顾福乐?
我方靖扬瞪着眼睛,从自己一片杂乱的头发里探出视线,看着李忘舒。
他的话又梗在喉咙里出不来,实是他怎么都想不到,李忘舒竟说让他照顾福乐
本宫再说一次,若不是为了福乐,本宫才懒得管你死活。李忘舒走进了些,压低了声音,你若真为她好,就给本宫拼了命地活。
方靖扬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忽觉竟有种幼时偷懒见到父亲的感觉。
明明福微公主同他也差不多的年纪,怎么觉得,就好像成了长辈似的
他尚且来不及想清楚这短短盏茶功夫里,李忘舒说出口的那些话,便见那位福微公主,已是转身往外走去。
孙太医,劳烦救他一条性命。给他吊着一口气,莫要死了就是。
孙太医在太医院这么多年,还未曾见过这般诡异场面,早已有些不知所从,如今听了吩咐,也不敢多问,连忙应了,自去给方靖扬处理伤口了。
一直到从那地下水牢里走出来,又站在阳光下,李忘舒才终于端不住了,长出了一口气。
我方才,是不是特别像话本子里说的那种坏人?
展萧陪在她身旁,听她这么问,有些意外:怎么会这么说?
那方靖扬年纪不大,想事情也不深,我本是想吓吓他,可倒好像太凶了些,就如同那恶毒的继母似的。
展萧失笑:殿下怎么会这么想自己?
李忘舒同他一道往天牢外走:只是从那里出来,忽然觉得我有点不像我了。
哪里不像?
从前我最不喜这样的事,总觉得人生就该吃喝玩乐,在宫里没人管我也挺好的。后来又想,倘若到西岐,好好做个王妃也不是不行,就当是同世家贵女们那样,当个大家族的主母了。
那现在呢?
现在我却觉得,我既生在这里,叫了李忘舒这个名字,便已有很多事是逃脱不得的。
比如?
比如不管我怎么想,我在旁人眼里都是公主。公主就是皇家的人,即便是皇家的女人,那也是不同的。我生来就有我该做之事、需做之事,若我不做,便会有无数的人因此陷入麻烦。
可你一直做得很好。
李忘舒摇头:不,我做得不好。
前世她虽死在西岐与大宁开战没多久的时候,可便是在天阙关,她也亲眼见过那里淳朴的百姓流离失所,命丧西岐兵士之手。
天阙关多山,生活在那的百姓原本就是在山里讨生活,可偏是已经那么艰难了,还要忍受西岐人的抢掠。
她身为大宁公主,本是为和平出嫁,最终却未能护佑大宁的子民。
怎么能叫做得好呢?
天牢外的大道宽阔无人,李忘舒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心里郁结的那些前世的执念,就能少一分。
从永安离开的时候,我觉得公主金尊玉贵,挑剔太多。
展萧开口,李忘舒便又看向他:你是说我不愿在林子里睡觉,又不爱吃那些酸果子吗?
既是逃婚,自然早该想好了,便是一路风尘仆仆,没有什么好日子可过。只是后来,我忽然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
若非我奉命跟随公主,引来西岐与鉴察司相斗,公主典当了那些钗环,左不过被坑些金银而已,到并州、到锦州,原不该那么难。
若没有你,我也没把握真能甩开那些追我的人。
当时的公主,尚且为生计奔波,如今却可以在天牢里劝说臣子,这怎么能叫做得不好呢?
日上中天,唯树荫下才能得些许凉意,枝叶间漏下阳光来,在展萧那件乌青衣衫上画出椭圆的光点,映得他如同身在梦中一般。
李忘舒瞧着他的眼睛,恍然竟觉心空了一瞬。
须臾,她笑了出来:我倒未见有人还这样夸人的,听你说,我倒好像成了什么能人一般。不过是运气好,得了母妃留下的旧物罢了。
展萧摇头:倘若不是公主的坚持,那帝令,何从现世呢?
树影绰绰,原本天气炎热,可那时李忘舒却忽地希望那条石板路能更长些。
好让她能与展萧并肩而行,走更久、更远。
*
李忘舒搬进她崭新的公主府内时,已经是近一月以后了。
从新帝即位封赏,到重定官职,短短几十日,大宁朝堂便已来了个大变样。
坏消息是,李霁臻和李霁娴还在承乐宫里关着,不缺吃穿,但什么人也见不到,什么消息也传不出来,说是为先帝守孝,谁都知道,那就是软禁了。
不过好消息是,向典和方靖扬还都活着,因为御尊福微公主的缘故,天牢里的狱卒不敢怠慢。虽被新任的殿前司总领车令羽查过两回,但身子骨尚能撑着一口气。
有从龙之功的福微公主,这些日子也不过是干些吃喝玩乐的事,瞧着和那些没什么眼界的妇人差别也不是很大,是以随着整个大宁朝堂进入正轨,李忘舒倒觉得她的风头终于要过去了。
过去了是好事,她想做的事,若是被太多人关注,反而不好施展。
只是她不曾想到,日子看似平静,实是因为她这段时日都住在宫里。
八月十二,她搬进公主府的第一天,差不多全永安数得上名姓的贵夫人全递了帖子来。
饶是听珠在代王府时也算见过大场面,也被这想要登门拜见的夫人们给惊呆了。
便是一天见两个,都能见个七八天不重样的。与其如此,李忘舒倒不如干脆在府里开宴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