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下视线看去,床边靠着的正是李忘舒,如今仿佛睡着了,只是也不知是不是这两日经历太多,她在梦里都皱着眉。
展萧觉得身体越发僵硬。
他也不敢动,只是静静看着, 直到李忘舒以那个别扭的姿势几欲摔倒时, 他才拽了一下她的袖子。
李忘舒醒了,直起身子, 戒备地看着他。
殿下千金之躯,怎么在这里?
她吃穿用度无一样不挑剔, 胳膊上这会还隐隐可见泛红的疹子, 怎么能在床边睡着呢?
李忘舒起身, 整了整衣裳:怕你死了,亏了银子。
那显然是些赌气之语,但展萧却觉得心里有些奇怪滋味。
李忘舒见他不答话,又道:你受了重伤,怎么不说?你这样病着,我怎么信你能送我到锦州去?
小伤罢了,不值一提。
快死了也是小伤?
这离死还远着,殿下可以放心。
李忘舒被他的话一噎,心里越发觉得堵着,她于是道:活着就好,今日可就要走了。
扔下这话,她便不再理展萧,兀自往外走去。
她才离开了,言旷便着急跑了进来。
展大哥,你醒了?怎么样了?我看公主生气了,我也没敢拦着。
她也只是利用我罢了。
展萧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让言旷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坐在床边,想了想道:也不能说是利用吧,不是咱们先骗了公主吗?
骗?展萧轻咳了一声,言旷,你可还记得你的任务是什么?
言旷愣了一下,他自然记得,身为鹰组一员,他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协助展萧获得情报,往来传递关于帝令的消息。
这个任务格外保密,连与他同处鹰组的许多同僚都不知道,除了季飞章和展萧,他甚至都很久没和第三个人说起过近来司里的事情。
可他现在,尤其是在经历了昨夜那些事情之后,越发觉得别扭。
我当然记得,可是展大哥,咱们也是人呀。公主殿下其实是个好人,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还想着救别的姑娘。就算她也有试探你忠心的意思,可救了人,这是真的呀。
多余的情感,只会阻拦你晋升的路。
我一个混吃等死的,哪想着什么晋升。我只是觉得,咱们也没必要把事做那么绝。公主挺善解人意的。
言旷说着,自己叹起气来。
昨天公主知道你晕过去了,很快就赶来了,方靖扬说,公主自己陪着你,特意把他赶走呢。我去拿药回来的时候,就在外头看见公主坐在这,就那么瞧着,时不时还洗了布子放在你脑袋上。
展大哥,公主殿下看起来高高在上,可真的很好心,比司里的人都好心。
言旷年纪其实不大,只是因为很早就没了爹娘,被捡回鉴察司,所以经历的事情比旁的同龄人多些。
可有时候,他到底还是会有些孩子气的想法。
展萧未置可否,只是想到李忘舒,他总觉得自己坚持了很久的东西,被缓慢地改变了,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有种深深的无力和惶恐。
既是任务,就该完成。
半晌,他才低声自语。
言旷沉沉地叹了口气,他忽然觉得这金田县的天有些压抑,好在很快就可以离开了。
*
三月廿六,天气晴好。
春日的风吹绿官道两岸,一辆漆顶马车清晨离开了金田县,留下万福楼的废墟,还有废墟里终能得偿所愿的不甘。
展萧的脸色仍旧不好,就算他身体底子好,但毕竟流了太多血,总要修养两日,让伤口先愈合,他没法驾车了,是言旷驾车亲自送他们去北河渡口。
路不远,但也要走一个多时辰。
马车里,李忘舒和展萧分坐两边,逼仄的空间却好像被无形地分隔开一般,有一股压抑的气息始终盘旋着。
没人开口说话,但安静反而让人更加心烦。
这种压抑让马车外的言旷都感觉到了,只是他倒是很有眼色,知道自己什么事不该管,什么话不该说。
他只盼望着北河渡口赶紧到,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
只是往往事与愿违,马车才出了金田县不多久,在往北河渡口的必经之路上,竟然遇到了官差拦路盘问。
更不妙的是,不知是不是因为福微公主逃婚,这里的卡口不仅查对身份,而且渡口上的船工也都要在此登记,乘哪艘船,姓甚名谁,不只要记下,还要由船头亲自领着才能登船。
言旷虽然帮李忘舒和展萧假造了身份,但没想到核查如此严格,再一想他二人如今好像谁也不理谁,顿时感觉十分头大。
眼见着马车越来越近,已经排进了队伍里,言旷只能敲敲车壁,以这种只有他和展萧知道的方式提醒车里的人。
不知怎么,言旷心里只觉得这损招是他们司长想出来的,也只有律司长那样的人,才能连这么个破渡口都记得拦。
车里是什么人?拦路的官差放走了前一个,指着这辆漆顶小马车说道。
言旷跳下马车,笑着迎上前,俨然一副尽职尽责的小厮模样:官爷,这是我们少爷和少夫人,要乘船南下,去投奔我们老爷。
少爷,少夫人?姓甚名谁?
啊,我们少爷
等等!那官差叫停了言旷,看着马车,让他们下来,自己说。
言旷忙道:官爷,我们少爷生病了身体不好,耐不住折腾,这
他一边说,一边靠近那官差,识趣地奉上一吊钱。
可谁知,那官差竟是一把推开他:上头有令,不管什么人,一律登记在册,乘牛车前往北河渡口,你们还想不想南下了?
言旷惊得目瞪口呆,他在鉴察司好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银子买不了的官差,他越发觉得这是他们司长的手笔了!
官爷,你看这个能不能通融言旷倒也不服输。
不过这回,倒是马车里传出李忘舒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这戏还得演下去,言旷便忙道:少夫人,官差说,前头不能乘咱们的马车了,得换牛车。
他特地把少夫人三个字咬得百转千回,希望这位公主千万别露出马脚来。
李忘舒撩开车帘,提着裙子走了下来:什么牛车?
那官差一时看傻了,反应都慢了半拍:朝廷有令,前往北河渡口者,都需乘坐牛车。
言旷见李忘舒走下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待见李忘舒竟连头发都梳起来,果真挽了妇人发髻,方在心底佩服这位公主可真是临危不乱。
李忘舒见这位官差没认出她,便料想朝廷的命令还没那么快到兖州,于是便放松些许,越发摆出没落贵族世家夫人的模样,看向那边的牛车,不经意露出几分嫌弃来。
一辆牛车,上头坐五六个人,又堆满货物,连马车三分舒服都没有,李炎这是专让她过得不如意。
可她却在心里冷笑,如今她早已没了回头的路,什么公主习惯都被扔到了一边,连万福楼那种地方都闯过了,区区一辆牛车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她便道:便是有银子,也得坐吗?
李忘舒不知道展萧是什么时候去兖州的钱庄兑来的银票,但方才在马车里,他既然把这个东西拿出来,就说明他的意思也是用钱铺路。
只是这位油盐不进的官差很好地守住了他的底线:有金子也得坐牛车,这是朝廷的命令。
他声音大了些,排队等着去北河渡口的百姓都朝这边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