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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老应的爱情(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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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坳乡村经历了短暂的暴风骤雨般的运动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乡亲们每天在生产队长的率领下出工劳作,晚上,每家每户吃完饭之后就早早地睡去。年轻的人有的凑在一起打扑克,闹得晚一些。要是碰到镇上的电影队来放电影,那就像过节一样热闹了。

老应就是搭乘镇上来放电影的手扶拖拉机来到野猪坳乡村的。

老应戴着一副深度眼镜。

他的眼中始终有种柔和的光,一看就是一个有知识的善良的下放干部。

他在大队部报到后,大队***主任就安排他住在大队部里的一间厢房里。他住的是西厢房,是碧玉曾经住过的那间厢房。老应来到野猪坳大队,在大队的农技站里当了一名农技员。

农技员老应一来,就给野猪坳乡村的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带来了那时候野猪坳乡村里极少见的玻璃纸包装的糖果,只要见到小孩子就给他一把糖果。工作组的组长胡来自从二狗被阉了之后收敛了许多,他开始抓革命促生产了,斗争的人的事情很少再有了,有时只是象征性地拉几个人出来斗一下。但只要他存在,野猪坳乡村的人就感到某种威胁。他是个不祥的人。不祥的人对老应发糖果给乡村里的小孩吃感到不以为然,他说,老应是在用糖衣炮弹腐蚀人民群众。野猪坳乡村的民众不理他,相反的对老应产生了好感,对这个温文尔雅的下放干部显示了极度的热情,因为老应就是下放了也还是个干部,不是斗争管制的对象,胡来拿他也没有办法。

老应是个淡泊的人。

他脸上看不到下放干部的那种苦恼和不快或者忧伤的神色。

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笑意,善良的冬日阳光般的笑意。这种笑意让野猪坳乡村的人感到陌生而又亲切。

老应其实不老,他才四十岁,四十岁的男人哪儿算老呢。大家叫他老应是对他的尊称,许多野猪坳乡村的人都知道他叫老应,而不知道他的名字叫应天祥。如果有人到野猪坳乡村找老应,你问村人:“应天祥在哪儿?”村人就会极迷惘地反问道:“应天祥是谁呀?”你要说:“就是老应呀。”村人就会大悟:“哦,老应,有的有的。”然后村人就会不辞辛苦地带你去找老应,直到把你带到老应面前,村人才憨厚地笑着离去。你如果对村人说:“谢谢你了。”村人就会说:“不客气不客气。”

老应的到来,在野猪坳乡村无疑是件让人快乐的事。老应来自遥远的省城。省城在野猪坳人眼里是天远路长的。野猪坳乡村没几个人去过省城,对省城的印象模糊而又向往。老应是个善良的乐天派,他总是在群众中间讲许多省城里有趣的事儿。群众都爱听他讲故事,所以,只要老应一到哪里,哪里就会围上一群人,老应的农技站里也高朋满座。这就显出了胡来的孤独。

胡来恨老应。

因为老应带来了城市的文化。

他无疑成了野猪坳乡村里解放后为数不多的城市文化传播者中最重要的一个。胡来在老应面前是个土包子,尽管他学着镇干部的模样,自我感觉与众不同。有时,胡来在老应面前也自惭形秽。他也偷偷地向老应学一些大城市人的做派。

野猪坳乡村的人开始普及刷牙就是在老应的号召下开始的。野猪坳的大多数人,每天早晨起床之后,都是简单地用水漱漱口,根本就不用牙刷和牙膏,为数不多的人用牙刷,但也很少去买牙膏,因为他们认为这是很奢侈的事儿。老应反复地对他们说,牙齿的卫生对人体的健康是很重要的。他不会对这些淳朴的村民讲大道理,他用最通俗易懂的办法给他们启蒙。他会问一个没有牙齿的老头:“没牙了吃东西是不是很难受?”没牙的老头有些不好意思,他用手捂住那个窟窿,点点头。然后,他又问一个老是牙痛的年轻妇女:“你的牙变成这样是因为什么?”年轻的妇女摇了摇头。于是,他就传道一样讲起了刷牙的重要性。他还亮出自己整齐洁白的牙齿对大家说:“你们看我这牙,就是刷牙的结果。”大伙就笑了,笑时都露出了黄色的牙齿。在那段时间里,野猪坳乡村供销社的牙具生意特别好,供销社主任笑得合不拢嘴,他自己也用上了牙膏。

老应的文明让野猪坳乡村有了一种悄悄变化的新气象。

你会发现,年轻人的穿戴也干净整洁多了。

虽然他们不可能像老应那样穿白领子的衬衫,但那些粗布衣裳也浆洗得干净挺括了,不像从前油油腻腻的十天半月也不换洗一次。

老应不知怎的,在野猪坳乡村的众多女人中,对李大脚产生了一种隐隐约约的莫名其妙的感觉。这种感觉或许和他刚来的那个晚上所做的梦有关。

老应住进西厢房,觉得这间房间有种特别的味道。这屋子很久没人住了吧,他很难想象这间屋子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他似乎闻到了一股山茶花的香息,只有老应闻到了,这或许是他的造化吧。

他就是在那山茶花的香息中进入梦乡的。

起初,他觉得自己走入了黑暗的丛林之中,在黑暗中奔跑。

他无助地在黑暗中奔跑。

城市离他很远,他看不到城市广场上行人的脚步,他在黑暗中奔跑,发现自己的球鞋丢了。他停住了脚步,在黑暗中找他丢失的鞋子。他怎么也找不到那双崭新的球鞋,那是父亲送他的礼物,父亲知道他要走很多的路,就送给他一双崭新的球鞋。他要找不到那双球鞋,他怎么对得起父亲呢!正在他焦急不安之时,他看到了一点金色的亮光朝他飞掠而来。

那是一只金色的蝴蝶。

老应看到那金色的蝴蝶,就痴迷了。

那只金色的蝴蝶引导他走过黑暗。

他赤着双脚如一个流浪的儿童,痴迷地跟着那只神奇的金色的蝴蝶走着,忘记了脚踩在石块上的伤痛。他的心被一支悠婉的歌儿所牵引。这金色的蝴蝶呀,难道就是在这动荡的年代中苦苦追寻的精神的寄托么?

金色的蝴蝶引他走到了一片绿草地上,他走出了黑暗,他发现朝阳倾斜在绿草地上,无比地清新和自然,他颅顶的一股气出了窍,袅袅地上升,上升,和阳光融合在一起。

他看到一个美丽的山村女子坐在绿草地上梳头发,梳那如水的飘逸的长发,她的神态也飘逸极了,那么无拘无束。她的美丽让老应怦然心动。他看到那金色的蝴蝶在她的头顶纷飞着,在朝阳下跳着金色的舞蹈。他呆了,他发现自己丢失的那双崭新的球鞋就在那女人的身边。

他想走过去,就在这时,他醒了。

他发现一缕阳光透了进来。

他惊奇极了,怎么做了这么一个梦呢?更让他惊奇的是,野猪坳乡村里有个女人很像出现在他梦中的女人。那女人就是李大脚。

老应想不到梦中的那个女人和李大脚会一模一样。梦境是美妙的。现实生活中的李大脚要比梦中的女人差一些,但那模子却是一模一样。现实中的女人李大脚没有梦中的女人那样充满诗情画意,但三十多岁的李大脚却还是那么充满了山村美妇的风韵,成熟到了恰到好处的时候。

老应被李大脚的笑声感染了。

那是夏末的一天,早稻收成之后,稻田里又插上了秧苗。在插秧的时候,老应到田间指导社员们施肥。老应看到了李大脚和一些妇女在水田里飞快地插着秧,边插秧边在说笑话,说到快活处,李大脚就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那笑声感染了老应。

他痴痴地看着李大脚,眼中幻化出一只金色的蝴蝶。他心里油然而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和李大脚之间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那天晚上吃完饭,老应就在村里散步。

老应走在村道上,见面的人都和他打招呼,他极有礼貌地对待和他打招呼的社员们。他的心情有些愉悦,野猪坳乡村没有他在省城想象的那么可怕。野猪坳乡村的风光好,人好,水也好,空气更好。那时候,老应想,就是让他在野猪坳乡村干一辈子他也愿意。

不知怎的,他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李大脚的家门口。

他从大门口望进去,看到李大脚一家正在厅堂里吃晚饭。

他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

他进不进去呢?来到野猪坳乡村之后,他对李大脚的复杂背景还是有所了解的。他觉得李大脚的确不易,她是一个不平凡的女性。假如她要是生在省城里,那肯定是位了不起的女性。

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李大脚发现了他,赶忙放下碗,站起身来迎接老应:“老应,快请坐。”

老应不敢用眼光直视李大脚,他坐在一条板凳上说:“你们吃吧,吃吧,我路过这里,进来看看。”

“哦,你吃过饭了吧?”大脚重新坐下,问老应,“要不要再吃点?”

老应笑了:“我吃过了吃过了,大队的伙食还是不错的,不错的,比我们省城里还吃得好。”

“哦,那我们吃啦!”大脚端起了碗,稀溜溜地喝粥。

他们家就是这样的,再丰收的季节,晚上早上都是喝粥的,只有中午那顿饭才有干饭吃。李大脚知道,如果不节约着吃,到了来年春天又要饿肚子的,她的精打细算,让全家度过了许多困难的春天。在那些饥饿的春天里,李大脚总是悄悄地把救济粮送给野猪坳乡村里最贫困的人。

在他们吃饭的过程中,是没有语言的。

内向的大水不停地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老应。老应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恶意,只是有许多许多的疑问。老应不明白李大脚怎么才三十多岁就有了这么大的儿子,他实在难于理解野猪坳旧时的风俗和受过教育的进步学生旺旺当年的行为。有些东西,他永生永世也弄不明白的,正如野猪坳乡村的人们无法弄清他为什么四十出头了还没有结婚一样。

他朝大水笑了笑。

大水也朝他笑了笑。

癫子贵生也坐在那里喝粥。在李大脚的眼中,他的病慢慢地好转了,不像开始那样害怕人了。他现在只是偶尔地发作一两次,平常和她也有点话说了。她相信是那中药的效果,所以,每天晚上她还是坚持不懈地给他熬中药。

脸色还是那样苍白的贵生低着头喝粥,对老应的到来没有一点感觉。其实他心里是有感觉的,但他的自卫能力特强,对于陌生人,他是有顾忌的,他看都不看老应一眼。

老应觉得这个疯老头儿挺有意思的,听说他还是大上海名牌大学里的教授咧,大上海比省城要大多了,繁华多了。野猪坳乡村在老应的眼里是乡村,但老应所居住的省城在大上海面前也只不过是一个县城吧。他是名牌大学的教授,而他老应不过是省农学院里的一名助教而已。他觉得贵生的疯是一种遗憾。

他叹了口气。

贵生听到了老应的那声叹息。

他的心颤栗了一下,老应这人还有点意思的。他听大水说了不少老应的事儿。而李大脚一家刷牙也和老应有关。他当时怎么没想到让他们刷牙呢?贵生有些怅惘。他为自己对野猪坳乡村的民众漠不关心而怅惘。

老应看他们在喝粥,无言地喝粥,坐了一会儿,他就起身告辞走了。

大脚送他到门口,看着黑暗中的老应的背影,说了声:“老应,有空过来坐呀。”

老应:“哎——”

大脚回到餐桌旁,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老应真有心,还来看我们。”

七婆婆老眼昏花了,她好不容易喝完了一碗稀粥,抬头问了一句:“谁,谁来看我?”

贵生突然笑了。

他的笑声里包藏了一种什么触摸不到的东西。大水瞥了贵生一眼,觉得贵生的笑很奇怪。

癫子贵生可以在野猪坳乡村自由地走动了,这是经过李大脚的特许之后才得到的自由。癫子贵生喜欢去两个地方。一个是大队部封闭的后花园,一个是野猪溪旁的那片树林子。让贵生奇怪的是,野猪坳乡村附近的山峦都砍得光光的了,为什么野猪溪旁的这片树林子还保留着呢?

他翻过了不高的河堤就到了河滩上的那片树林子里。树林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些许鸟儿在树上吱吱喳喳地跳来跳去。他轻手轻脚的,他不愿意惊动那些可爱的鸟儿。

他轻轻地抚摸着粗糙的乌桕树的树干,看着那树枝上生发出来的一片片油亮的绿色的叶子。有小风轻轻拂过。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青草的地上,贵生有些感慨。

这时,远处田野上传来了社员们的歌声和笑声。那里面肯定有李大脚的声音。他想到李大脚的声音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碧玉。

他不知道碧玉是在哪一颗树上吊死的。

这片河滩的乌桕树,都是有些年头的了,那幽黑而粗壮的曲里拐弯的树干让他难过。碧玉就那样很美好地留在他心中,他无法从心灵上抹去碧玉。

他找了块地方坐下来,很动情地回忆从前的时光。在他的思想里无休止地回忆碧玉的时候,老应也来到了这片树林子。

老应是在一只白色的蝴蝶的引导下走向河滩上的小树林的。

那时,他正在秧田里巡察禾苗的长势,突然间,他就看到了一只白色的蝴蝶轻盈地从他面前飞了过去。

看到了白色的蝴蝶,他自然地想到了梦中的那只金色的蝴蝶。

老应就鬼使神差地跟着那只白色的蝴蝶走。

白色的蝴蝶飞越过河堤,老应也翻过了河堤。

白***飞进了那片树林。

老应也跟进了那片树林。

白***在一棵老乌桕树上盘旋了一会儿,就飞进那浓密的绿色的叶子中不见了踪影。老应很奇怪,那白色的蝴蝶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他抬头在那叶子中寻找白色的蝴蝶,可怎么也找不着。

他突然觉得那些乌桕树油亮的叶子在阳光中像无数只翻飞的蝴蝶。那些蝴蝶在翩翩起舞,美丽极了,这情景让老应感动。

他把眼光从树叶中收回来。

他发现脚下踩着的是一片青草地。

这难道就是他梦中的那片青草地么?那些清新的草儿长得旺盛极了,有白色和红色的小花儿星星点点地散落在青草地上。

他想,那梦中的女人该出现了吧。

他的目光在树林子里搜寻,他没有找到那仙女般的梳长头发的女人,却发现了癫子贵生。癫子贵生坐在一棵树下,嘴里叼着一根草,他在眺望远方层层叠叠的大山,眼中的神色鲜活极了,一反往常痴呆的模样。

老应的思绪回到了现实的土地。

他朝癫子贵生走了过去。

癫子贵生知道有人走过来,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不管是谁,都无法打断他的遐想。

“李教授,你怎么在这里?”老应很有礼貌地问贵生,在他眼中,贵生绝对不是一个疯子,他想,贵生这样有着丰富人生经历的人绝对不会疯的。贵生即使选择自杀,也不会选择疯癫的。

贵生的心尖颤了颤。

许久许久了,他没有听到人们唤他教授了,野猪坳乡村的人躲瘟神一样躲着他,怎么会唤他教授呢?这久违的声音让他心里不安起来。但他还是装着没有听见,依旧眺望着远山,透过林子的缝隙眺望远山,斑驳的阳光漏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的脸散发着一层莫测的光。

“李教授,我知道,你不是疯子。”老应有话直说了,“你绝对不是疯子,你是借着疯癫来保护自己。我理解你,真的理解你,你的心不在野猪坳乡村,你本不属于野猪坳乡村,你的心在上海,上海才是你的天空。你迟早会离开野猪坳乡村的,你相信未来,你相信迟早有一天你会重见光明。我从你的目光中知道了这些。我打心眼里尊敬你,李教授。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收我这个学生吧。”

贵生收回了眺望远山的目光。

他抬头看着这个书生气十足的野猪坳乡村的下放干部农技员老应。他认真地看着老应,他想起了许多优秀的学生,他们现在在何方?是不是也像老应这样下放到农村广阔的天地中去了呢?

他的嘴嚅动了一下,想说什么。

但就在这时,贵生惊叫了一声,倏地跳将起来。他来不及喊出一声什么,就看到老应受伤了。

就在老应和他说话的时候,一条毒蛇悄悄地向老应逼近。因为要下田观看秧苗,老应像野猪坳乡村的村民一样绾起裤管,穿了一双凉鞋。

那条野猪坳山野常见的鸡嫲蛇游到了老应的脚边。老应的脚动了一下,碰着了蛇的身子,假如他不碰着蛇身的话,那蛇就会从他的脚边游过去了。假如鸡嫲蛇像晚上那样“咕咕”叫的话,也会引起他们的警觉,躲过那狠毒的一口。

鸡嫲蛇被碰了一下,以为有什么东西攻击它,它回头就往老应的脚脖子上咬了一口,咬完之后一下就滑进更远的草丛里,没了踪影。

老应觉得一股钻心的痛,他看见了逃逸的鸡嫲蛇。他心里说了声不好,就坐在了地上,顷刻间,他的额头上就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知道被蛇咬了之后该怎么处理,他马上脱下自己身上的那件白背心,把脚紧紧地绑了起来。

贵生吓坏了,他飞也似的跑上河堤,冲着不远处的田野上劳作的人群大喊:“蛇,蛇咬人啦——”

他的汗水也一下子冒了出来,他喊了几声之后便觉得自己身上已经湿淋淋的了。

田野上劳作的社员们听到了癫子贵生的叫喊。

他们正在秧田里除草。

大脚刚把一颗杂草拔起来,就听到了贵生在河堤里的叫喊。

“癫子是不是又发癫了,叫什么?”有人说。

于是,有人笑着对李大脚说:“贵生又发癫了,快去把他弄回家关起来,不然一会儿又要脱裤子打人了,快去呀,大脚!”

生产队长——胡来的一个心腹,没好气地从地头上站了起来,叼着一根纸烟,对大脚说:“快去吧,快去吧!”

谁都以为贵生发癫了,没有理会贵生的话。

大脚一听,不像发癫呀,她飞快地跑了过去。她的脚力在野猪坳乡村里是出了名的,不一会儿工夫,她就跑上了河堤。

“贵生,你被蛇咬啦?”

大脚喘着气问他。

贵生就往河滩上的树林子里一指:“是老应被蛇咬了。”

“什么蛇?”大脚问道。

“鸡嫲蛇!”贵生回答。

“不好!”大脚说了一声,马上奔向了树林子。她看到农技员老应脸色苍白地在那青草地上**,双手抱着那肿起来的小腿。要是被无毒的蛇咬了那无大碍,但被鸡嫲蛇这样的蛇咬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哪,要不及时抢救,轻则那条小腿不保。重则有生命危险。

李大脚不顾一切地抱起那条红肿油亮的小腿,俯下身子,用嘴巴对准伤口,吮吸起来。她是跪在青草地上吮吸伤口的,她吮吸着,一口一口地将蛇的毒液吐掉,那是一口一口发黑的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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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老应忘记了疼痛。

他想起了梦中的那只金色的蝴蝶。

他想起了梦中的青草地。

他想起了梦中那个梳一头油亮长发的仙女般的女人。

大脚也有一头乌发,散发出青草一般自然的香息。

他竟沉沉地昏过去了。

大脚吮吸了一会儿,马上背起老应,飞快地往大队部的医疗站跑去,赤脚医生那里备有蛇药的。在这山区的医疗站,蛇伤是很普通的,蛇药也是医疗站的必备品。

李大脚背着老应,飞奔上河堤,又飞奔下河堤,又飞奔在田间小道上,径直往村里的大队部奔去。

贵生捡起老应的塑料凉鞋,用手拎着,也跑在大脚的后面。他赶不上大脚,被大脚拉得老远。

田野上劳作的人们看到这一幕动人的情景,都呆了。他们只知道大脚平常跑得飞快,但没想到她背着一个大男人也能奔跑如飞。他们从没看到过一个女人背着一个和她毫不相关的男人奔跑的情景,他们都呆了。

“是老应被蛇咬了,贵生没发癫,大伙快去看看帮帮大脚,她一个人不行。”韩嫲子大声说,打破了大伙的沉默。

韩嫲子第一个从稻田里上了田埂,跑了起来。大伙也一个一个地从稻田里上了田埂,来不及洗掉两腿的泥巴,飞跑起来,追着大脚飞跑起来。生产队长叫着:“不要走,不要走!”可没有一个人听他的,他就是说扣大伙的工分,也没有人听他的。

跑得快的人很快就追过了贵生。贵生跑得气喘吁吁。可他们追不上大脚,是不是有神在助大脚?

大脚一进大队部,就喊:“快叫赤脚医生,老应被蛇咬了!”

大队长和支书都出来了,帮着把老应放在了他住的西厢房的床上。大队长说:“赤脚医生到镇上去开会了,怎么办?”支书说:“送镇上吧,叫手扶拖拉机送他去镇卫生院。”“不行,现在不及时治疗,他的脚就保不住了,要锯掉的!”大脚气喘吁吁地说,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她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往下掉着水珠儿,晶莹的水珠儿。

胡来出现了,他一点建议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地埋怨:“怎么搞的,那么不小心,大家都不会被蛇咬,就他被蛇咬了,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

大队长和支书听了他的话,都皱起了眉头。他的话让人感到恶心:他怎么会这样子呢,这个人太没人性了!大队长心想,要是他被蛇咬了,肯定没有人来救他的!

大脚盯了胡来一眼,狠狠地推开了挡住大脚出门的胡来,出了西厢房,来到医疗站的那间房间门口,她看到那个锁把门锁住了。她二话没说,到厨房拿了把柴刀,几下就把锁给打开了,她一脚踢开门,进去翻箱倒柜起来。她终于找到了蛇药。

蛇药其实就是一种树根,手指粗细的树根,这是在深山老林里才能找到的树根。这种药是很难找到的,也是医疗站的必备品,野猪坳乡村的人谁都会使用这种草药。在漫长的岁月里,野猪坳乡村的人就是靠这种树根抵御了蛇毒的侵蚀,当然也有许多野草一般的生命死于毒蛇的侵害。

大脚找来一个碗,在碗里放了些水,就把树根放在碗中磨了起来,一会儿工夫,碗里水的颜色就变得黄浊了。大脚把药水一点一点地抹在老应被蛇咬的伤口上。药一抹上,伤口就流出了鼻涕一样的黏液。那黏液就是蛇毒。她不停地抹药水,不停地把黏液擦去。

门外围满了群众。

大伙都很关心老应,都很担心。

贵生在人群后面无言地站着,手里提着老应的两只凉鞋。他很茫然的样子,此时没有人躲避他,人们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他,他似乎在此时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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