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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永见他夸自己肤色,稍微羞涩,道了谢,接过了药瓶子,见他指尖有薄茧,想必是常练剑所生,她抬眼看他,“你上过战场?”
“顾氏儿郎,岂有不上战场?”
“杀过人?”
“杀过人,但都是敌人。我那些兄弟们七八岁就跟着上阵冲锋,在军中杀起战俘来毫不手软。而我十岁才上阵,刺了三剑才杀死一个敌人。为这事,被兄弟们笑话到现在。”
“听闻你如今已是少将,武力不弱。”
“跟我的兄弟们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我这个节度使的嫡长孙,实在是侮辱了祖父跟顾家的威名。”
“鱼跃于上、化腾为龙,是为蜕变,难怪你会喜欢那玉佩。”
“蜕变是必须的,只是我的蜕变之路,或许注定要比旁人艰难。父亲跟祖父都一夜离家,我与母亲的未来不可知。小时候一起的玩伴如今都长大,各自背负家族利益,一个个都心思复杂,再难以回到真心相对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样孤独过。”
“你的处境我感同身受。我跟父亲相依为命,除了孤独,我还有无边的恐惧,经常让我在梦中哭着惊醒。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父亲就会丧命。离京之前父亲下狱、皇上怒不可遏,那一次我真切感到了死亡的威胁,感到了将要失去父亲的惶恐不安,这种种滋味,无法言说,也无人可懂。”
“阿永,平常我少言少语,跟兄弟们也不多话,今天见了你却聊得一见如故,世上的事情真是奇妙。”
阿永想起顾明渠那句“你和顾家天生有缘”,循声应道,“也许是真的投缘。我好像,也很久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么多话了。”
顾念霖看着她水灵灵的眼睛,那些读过的诗句一句接一句都迸到了脑海之中。
见了她这远道而来的中原少女,他顾念霖才知道什么叫做“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也才知道什么叫做“明眸渐开横秋水,手拨丝簧醉心起。”
他微微笑了,满是真切,“往后在西川,你身上需常备伤药,吐罗已被打败,但吐罗残补仍贼心不死,时常出没于西川各地,制造杀戮与破坏。另外,世代盘踞于西川的其他部落如鬼、羌、方、沂等,也都虎视眈眈,都想在西川自立为王。”
阿永听顾念霖如此说,脸色微微震惊。她对西川所知不多,在京都时,她只知道吐罗是西川最大敌人,不料除了吐罗之外,西川还有这么多的牛鬼蛇神等着要铲除。西川被各部落群狼环饲,就跟京都被各藩镇群狼环饲一样。阿永暗地里叹息,自己不过是从一个虎狼地到了另一个虎狼地,这是她绕不开的命运。
“你怕了吗?”顾念霖见她沉默,以为她被吓到了。
阿永摇头,“不是怕,只是心里觉得太过不好受,我看过那么多的史书,可还是不明白,天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杀戮?和平是根本就不会存在的事。”
“杀戮是野心家的手段,但凡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野心。再说,京都跟西川本就是夺权夺位者的必争之地。你我只是赶巧了,一个生在京都,一个生在西川。”顾念霖把伤药递给她。
这伤药是采用西川大地特有的药材所炮制,就连京都皇宫之中的伤药都未必有西川的伤药好。这药是军中治伤所用,疗效极强极佳。就连这药方的配比,也是顾又崇、顾有敬两人以京都名方融合西川偏方,费了七八年的心血才命人做到最好的。
第4章 色迷于眼,情困于心
阿永见那药瓶子水绿动人,打开一看,里头是黑色膏药,散发极为强烈的药香气,在京都从未见过。且这药方之中丝毫没有掩饰药味的香料,全是地道的药味,阿永很是喜欢这种纯粹的东西。
她忽而又想到父亲在京都被皇帝下牢狱,在狱中因审讯而受了不少的皮肉伤,这一路来西川,父亲身上的伤时不时发作,多亏了路上偶尔遇到一些野地里的草药,经常为父亲敷上个一两日,就这样时好时坏到了西川。
“实不相瞒,家父在牢狱之中也受了皮肉伤,幸好未曾伤筋动骨,我一路上在有绿洲的地界寻得一些草药替他敷上,才不至于皮肉溃烂,府上若是有棍棒伤药,可否多赠予我一些?”阿永一向脸皮薄,白白问别人要东西总是不好看,但为了父亲,她也顾不得什么了。
“这不是难事。早知道这样,昨晚我该连夜送药上门的。”顾念霖反问,“祖父把玉佩给你,是不让你跟我见外,昨晚你怎么也不说呢?”
“昨晚我头一回见你,怎好相烦?”阿永见他没有嫌弃自己贪心,反倒内心不安。
“来人。”顾念霖朝门外唤了一声。
顾念霖让小厮寻了极好的伤药,又让侍女装了几盒子点心,拿了顾念霖的拜帖,这会子就送去别苑。
“何必如此?我等会带了伤药回去就是。”
“你手上也有伤,这些事让他们去做就好。我这儿的伤药治的全部是军伤,用来治刑伤再合适不过。那点心是西川的精巧果子,京都没有,你就当尝个新鲜。”
下人们领了命,都无声无息退了下去。
阿永开口道,“其实,令祖父把玉佩给我的那一刻,令尊大人似乎是想阻止。”
“怎么说?”
“当时,令尊大人伸手拦住了那玉佩,说是这玉佩太贵重,可以过两年再给你。我看得出来,他有弦外之音。但节度使大人提起了养月亭,令尊大人就不做声了。”
顾念霖一下想起来,那晚临别在即,整个府邸无人入眠,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府邸中灯火明亮,祖父跟父亲坐在养月亭商议京都的事情,到了四更天,顾念霖亲自奉茶过去。
树影婆娑,挡住了顾念霖的身影,脚步一停,他听见了祖父跟父亲的谈话。
“父亲,你说用那玉佩为念霖结亲,可是真话?”顾明渠忍不住问道。
“念霖是我嫡长孙,他的婚事,我岂有儿戏之理?”顾有崇非常笃定。
“可我怎么看,都像是草率,念霖年纪尚幼,可以缓一缓。”
“你我这一去,万事未卜,若有万一,念霖就是家中顶梁之人,他早一点成婚,就能早一点成长。你要清楚,西川大权交予你堂兄,既是情理,也是转折与未知。”顾有崇看得长远。
“可为何要去京都择人?西川也有不少世家女子。”顾名渠不懂父亲的用意。
顾有崇说了一句什么话,庭院里刮了大风,把那句话给淹没掉,顾念霖最终是没有听得清楚。
而今,顾念霖猜测是父亲觉得祖父太过急切,竟把玉佩交给了只有一面之缘的阿永。
他文弱中带一些少年稚气,从未想过结亲这种事情,但他的年岁已不算很小了。
大他两年的堂兄才十七岁,却已经成婚一年多。
顾念霖看向阿永,她单薄纤细,眼中却有生生不息的光亮,他不由问道:“那一晚,你对我祖父说过什么?”
阿永把所有的话都说了。
顾念霖听到那句“西川之苦虽未知全貌,但小女不怕”时,久久出神,微不可闻说了一句:“如冬草临风,我终于知道祖父为何要把玉佩给你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顾念霖亲自给她倒茶,“阿永,你可从京都带了什么好东西来?让我开开眼界。我出生到现在从未去过京都,不知京都是什么样子,更加不知京都风物。”
顾念霖很小的时候,顾有崇常常抱着他,给他讲京都的趣闻,给他看一些京都的画册,给他翻阅一些京都的文辞佳作。长大之后,顾念霖对京都的向往日渐加深,他也曾经提出要去京都看一看,无奈西川限于吐罗之手,顾有崇、顾明渠哪里顾得上他这样一个简单的心愿?
为了大局着想,顾念霖也再不提去京都,他闲暇时看书写字,战事来时就随着祖父跟父亲上阵前杀敌。有时候出入坊间,听到一些京都迁来的百姓在说着京都形形色色的事物,顾念霖一站就是老半天,总觉得听不够。顾家祖上是从京都迁来西川的,严格说起来,顾念霖也把京都当做了自己的第二故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