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官捧起礼器,高喝一声:“祭!”
刹那间,鼓声隆隆,犹如石崩。
刘彻双手交叠,面向祭祠行帝王礼。
礼毕,鼓声戛然而止。
巫士停下动作,一阵冷风平地而起,群臣随天子再拜,将兵单膝支地,齐声高喝:“愿陛下千秋万岁!”
赵嘉站在队伍中,被众人的情绪感染,随之一同高吼。
此时此刻,众人祭祀的不再是人间帝王,而是传承千年的华夏,起于江河的炎黄。
“礼毕!”
封祀礼后,礼官请天子登泰山,行登封礼。
登山之前,武帝命侍中引刘据上前,另召赵嘉随驾。
这样的做法,在群臣中引起不小的震动。
刘彻至今未立太子,诸皇子中,唯有刘据随驾巡狩,足够令人侧目。再携其同登泰山,更在无形中拔高他的地位。
可以肯定地说,以汉武帝今日的态度,只要刘据不犯大错,凭他皇长子的身份,以及表现出的聪敏,已然是板上钉钉的皇位继承人。
他是否能始终如一,不因今时今日的一切发生改变,无人能够断言。
在多数人看到刘据地位稳固时,陈娇、窦婴和陈午则暗怀担忧,前者更下定决心,此次回宫之后,必要为刘据延请老师,好生磨练一番他的心性。
至于赵嘉,更加出乎预料。
随天子登泰山是何等荣耀,在场的三公皆无此等殊荣,同为天子心腹的魏悦、李当户、韩嫣和曹时也无这份恩宠,为何偏他能得陛下青眼?
各种视线刺在身上,再迟钝也能察觉不对。
何况赵嘉压根和这两个字不搭边。
行到刘彻近前,赵嘉俯身行礼,心中十分清楚,今日之后,他必会立在风口浪尖,引来群臣“关注”。不想被浪头压下,必须比之前更为谨慎,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
做得到,他日三公可期;做不到,九卿就是极限,再不可能更进一步。甚者,连今日的一切都保不住。
这一切的推手,正是刘彻本人。
该说是天子的信任,还是另有原因,赵嘉想不明白,暂时也不敢去想。行过礼后,依照礼官的指引登上车驾,手握缰绳,为皇帝御马驾车。
这本该是公孙贺的职责。
蒙天子钦点,赵嘉别无他法,只能暂充一次太仆。
好在他出身北地,擅长骑马,对驭车也不陌生。一路挥动缰绳,沿着役夫修整的道路,护卫天子前行。
车至中途,刘彻和刘据步下车辕,转为步行。
刘据年龄尚小,走过一段路,双腿犹如灌铅,气息变得不稳。饶是如此,依旧咬紧牙关,紧随刘彻脚步,始终不曾叫累。
登至山顶,气温陡然降低。
山下尚觉得温暖,此刻却是冷风浸骨。
刘据打了个哆嗦,刘彻垂眸看他一眼,礼官立即奉上斗篷,将刘据裹得严严实实。待要捧给刘彻,却被他拒绝。
方石垒砌的祭台下,刘彻如苍松挺立,衮服被风鼓起,袍袖猎猎作响。
哪怕风再冷,他始终屹立不动,手持玉圭,面向祭台,再行帝王礼。
“朕以眇眇之身承至尊,兢兢焉惧不任。维德菲薄,不明于礼乐……遂登封泰山,至于梁父,而後禅肃然。”
声音被风卷起,回荡在云层之中,犹如一柄锋利的宝剑,破开缭绕云雾,直通九霄。
赵嘉仰头眺望长空,透过浮动的云流,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
少年的意气,孩童的玩笑。
妇人聚在河边,洗衣时不忘看顾孩童,发现哪个调皮,立刻会起身抓过来,按在腿上一顿教训。
夕阳西下,村寨中升起袅袅炊烟。
放牧的少年和孩童结伴归来,将羊群赶入栅栏。
男人们扛着耒耜木犁,抹去汗水,彼此大声说笑;老人们坐在屋前,或是编织藤筐,或是削制弓箭。
食物的香气飘散。
老人们须发皆白,却笑得和蔼慈祥。笑容异常熟悉,那是记忆中的长伯同鹤老。
草原上,几名少年策马驰过,笑着向同伴招手。
赵嘉用力闭上双眼,压制住鼻根酸楚。阿蛮,阿鲁……这些少年的音容笑貌,永远停格在眼前一刻,再不会改变。
冷风呼啸,画面模糊退去,赵嘉从记忆中转醒。
登封礼已毕,刘彻转过身,竟弯腰将刘据抱了起来。
刘据显然没料到,先是一愣,旋即小脸涨得通红。
礼官巫士各自垂眼,该整理祭品的整理祭品,该焚烧祭文的焚烧祭文,没事干的索性仰望上天,做出天人正在合一,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的样子。
赵嘉没这份能耐,唯有站在一旁,等候刘彻吩咐。
“朕之意,君可知?”刘彻抱着刘据,一边远离祭台,一边说道。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朕之子房何言愚钝。”刘彻放下刘据,牵着他的手,笑道,“朕常回想,初见君时是何模样。如今再观,君智超然,远迈群臣。”
赵嘉早就想过,自己千方百计施加影响,以刘彻的头脑,早晚会发现。因心中早有准备,如今当面提及,倒也不见慌张。
“陛下智慧绝伦,臣惭愧。”
“君误解我意。”刘彻停下脚步,不称朕改称我,“非有君在,我未必能参透诸事。自古帝王称孤道寡,最惮无有忠言。”
说到这里,刘彻顿了顿,随即加重声音:“我之愿,君不改初衷,助我创不世伟业。”
出刀杀敌,刀锋必先磨利。
挥剑斩寇,剑身必泛血光。
这一刻,赵嘉终于明白刘彻的意思,自己的确被推上风口浪尖,却也得到他人从未曾有的机会。帝王亲自将撬动历史的杠杆递到面前,端看他是否有勇气和能力去接。
机会只有一次。
纵前路艰难,赵嘉也不想错过,更不能错过!
“臣遵旨!”
赵嘉俯身行礼,刘彻探臂将他扶起,畅快大笑。
刘据仰起头,来回看着父皇和赵侯,以他目前掌握的知识,显然还无法参透,眼前这一幕究竟代表着什么。
元狩三年四月,天子封禅泰山。
六月东巡海上,遇方士,查其狡,斩十一人。
同年十月,天子在巡狩途中下旨,征天下大匠,造大船出海。其目的不为寻仙,而是听赵嘉言及,海上有岛,藏金,量大可采。
消息的来源,赵嘉自不能说是后世。好在有自投罗网的方士,其中一人竟真的到过所谓的“蓬莱岛”。各种刑具摆出来,不需要真正动手,立刻竹筒倒豆子,将所知道的全部供出,半点不漏。
元狩四年,天子返回长安。
隔年春,圣驾出南巡狩。
再隔年,圣驾转道向北,至漠南受降城,各归降胡部及西域各国国王闻讯赶来,争相献上贡品,向汉武帝表达仰慕之情。
有些脸皮薄,话说得委婉;有的脸皮厚,非有卫士阻拦,九成会直接扑上去抱大腿。
对于这种场景,史官起初还会详细记录。几次之后,发现国名和部落之外,内容几乎一般无二。彼此商议之后,认为这样下去不是事,索性化繁为简,统一落笔:汉威远播,通达人和。诸胡慕,争献方物,希内附。
类似的记载,在汉武朝的史书上屡次出现。
后世的史学家研究历史,没人会想到,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其根本原因,不过是史官不耐烦重复工作,偶尔偷懒而已。
元狩六年九月,武帝返回长安,下旨改明岁年号为元鼎,并改历法,不再以十月为岁首,代之以元月。
彼时的朝堂上,韩安国和郅都几人的“争斗”已进入白热化。围绕赵嘉,四位大佬没少嘴炮开架,籍此,韩安国“勇怼酷吏,朝堂第一硬汉”之名响彻长安。
元鼎元年九月,朔方郡粮食丰收,五谷丰登,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
西域都护府传来消息,大夏和安息各自派遣使臣,如今已在路上。
两国打打停停,稍微缓过劲来又接着再打,为弥补损失,没少吞并周围小国。
鉴于此,尚存的小国遗民和部落被迫迁徙,有的向东,越过葱岭进入西域;有的向西,从亚洲迁往欧洲;还有的联合南下,不幸遇上匈奴人建起的势力,很快被吞并,就此消失在历史长河。
朝廷接到情报,获悉其中有不少工匠,决定收纳这批人口。
卫青、赵破奴和赵信奉旨出征,霍去病和魏昱同为前锋。
在这次西征中,汉军终于打进欧洲,也是在这场战争中,霍去病和魏昱大放异彩,成为继魏悦李当户等人之后,汉朝最年轻,也是最闪耀的两颗将星。
发展到后来,只要汉朝的战旗出现,除罗马还能硬刚,余者皆望风而逃。
实在打不过就只能跑。万一跑都跑不掉,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元鼎三年,汉军大捷的消息传回。
赵嘉登上城墙,忽闻一声唳鸣,看到穿过云层的金雕,以斗篷裹住前臂,接住从天而降的猛禽。
解下金雕腿上的竹管,取出其中绢布,看到熟悉的字迹,知晓魏悦下月将入长安,赵嘉不禁弯起嘴角。
想到自己听来的消息,手指擦过金雕颈羽,赵嘉思索该如何回信。
是写明自己将升调太农令,最迟明岁将赴京城,还是暂时隐瞒下来,来日给魏悦一个惊喜?
“不如瞒着?”
赵嘉托着下巴,笑得很有几分“不怀好意”。
金雕移到赵嘉肩上,不忘自己抓着斗篷,垫在锋利的爪下。站稳后,侧头看着赵嘉,貌似不明白,这个没翅膀不能飞的究竟在想什么。
风卷过朔方城,带来草木勃发的清爽。
昔日的残垣断壁,如今已成繁华城池,人流穿梭在商市之中,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赵嘉在城头思索时,恰好有驼队自西归来。
待队伍行到城下,看到队前熟悉的身影,赵嘉不禁展开笑容。队伍中的的卫青蛾似有所感,仰头望去,见到城墙后的身影,同样笑弯双眼。
时光在这一刻交错,岁月在瞬间重合。
年少的记忆从未远去,再回首,皆是无比清晰。
被记忆所感,赵嘉突然改变主意,转身走下城墙,准备动手写成书信,立即送往云中。
他想见魏悦,比任何时候都想。
至于惊喜,不急在一时,今后日子还长。
时空长河流淌,生生不息。
史官的笔墨落于简牍,著述成卷。
时过境迁,史书重现,其中功过成败,是是非非,自有后人评说。
————全书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这里结束,番外两到三天更新一篇。
感谢大家喜欢远方的文,远方会继续努力,写出更好的故事。
新文大概在一月下旬开
第三百零一章 番外
赵嘉者,祖为赵人, 大父徙咸阳, 汉兴徙云中。
其父赵禹事魏尚。尚为云中守, 禹为功曹,府中皆称勇。景帝时从尚征, 卒于战。
嘉聪慧,少好学,有勇力。
景帝后年, 匈奴屡犯边, 嘉率乡人击胡, 杀虏多。上闻,褒之, 赏百金, 征郎官。景帝末, 以功补沙陵县尉, 从军征,得须卜氏首级。
景帝崩, 武帝立, 嘉以县尉升步兵校尉。
建元二年, 匈奴侵雁门, 上使五营出, 设马邑围。嘉至马邑,率步骑三千击匈奴,斩首虏两千。战大捷, 嘉爵少上造……
以上一段记载,出自史记循吏传。
文章中详细记录沙陵侯赵嘉生平,重点记述他多次率军出征,北击匈奴,南下百越,西征大夏安然,为国朝击败强敌,开疆拓土。
后世人研读这段历史,常将赵嘉同魏悦、李当户、曹时和韩嫣并列,赞誉其功,言其实当流芳百代,彪炳史册。
除战功之外,文章对赵嘉的治政能力也做出肯定。
主要举其任太农令期间,举贤任能,推行嘉令,使得国家粮食丰产,商贸繁荣,百姓安居乐业。国库丰盈的程度,贯朽粟陈亦无法形容。
各种史料都予以佐证,在赵嘉任职期间,汉朝的国库和汉武帝的私库都富得流油。
财政富裕,对外征战自然底气十足。
每次朝廷征兵,青壮皆十分踊跃,归降胡部更是削尖脑袋。征安息一战中,辅兵随扈数量达到正卒的五倍,多数自备战马武器和干粮,挤进名单就能上战场。
取得大捷后,朝廷张贴告示,向愿意迁移的百姓承诺,随大军往新郡,丁男丁女授田百亩,免三年税赋。
类似的记载,在汉史中随处可见,比比皆是。尤其是汉武朝的史书,每隔几年就会出现一次。足见这段时期开拓的版图究竟有多大。
文章的末尾,太史公对赵嘉再次肯定,赞其社稷之臣。
这样一篇循吏传,算不上多么出奇。
汉武朝群星闪耀,文武荟萃,以战功封侯的官员,俱有过人之处。赵嘉的确战功彪炳,治政能力非凡,但是,放到一群歘歘放光的星星中,未必是最闪耀的一颗。
奇怪之处在于,后世的史学家研究汉武朝历史,总会将他单提出来,绞尽脑汁,遍查史料,耗费数十年时间,专为弄清一个谜题:这篇文章是否真实,有没有被人工进行过删改。
乍一看,这个问题简直荒谬。
太史令亲历盛世,所著史书原件现藏国家博物馆。因其真实性和可靠性,西亚、中亚、东欧乃至印度等国家地区研究历史,都会以其为参考。
别的篇幅都没有问题,为何单说赵嘉传有假?
一切的起因,是源于对太史令司马迁墓的一场抢救性发掘。
在发掘过程中,学者们发现,墓中除了少数象征身份的器皿,尽为太史令生前所著简牍。其中一篇,正是引发这场争论的《赵嘉传》。
文章的大部分内容和馆藏无异。
引起争论的,是穿cha在其中,一段关于赵嘉为人严酷,行峻法的记载。
按照这段文字所述,赵嘉首创“凌迟”之刑,奉法不避亲贵,宗亲皇室亦惧。
其与郅都、宁成、张汤等颇善,郅都去世时,赵嘉亲往祭拜。张汤获罪,赵嘉当殿直言,将诬告之人送入牢狱,重审其罪。
郅都号称苍鹰,列侯宗室见之侧目,属汉初酷吏典范。宁成手段非常,令宗室豪桀惴恐,也是酷吏界的标准模板。张汤与赵禹编纂律法,属执法从严的典型代表人物。
和这三位交情莫逆,还是“千刀万剐”的首创者,说赵嘉和酷吏不沾边,委实有些站不住脚。
对比史书藏本和随葬竹简,学者们都是一个头两个大,谁也不敢轻易下结论。
说原本为真,赵嘉就是循吏;以墓中竹简为准,赵嘉就向酷吏无限偏移。
实在无法定论,就只能一边继续史学界的争论,一边将发掘出的竹简和史书原件摆放到一起,到底真相如何,由观者自行评断。
第10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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