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案官员陆续被拿,多达二十三人。罪名不一,但无一例外,同太乐关系匪浅,或为同族,或为姻亲,或为挚友。
中尉宁成负责抓捕,廷尉张汤参与共审。
两人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在他们的手段下,凡被下狱的朝官,坚持不到半日就陆续招供。罪证确凿,供词呈于宫内,三人获罪斩首,余者尽发边充役。
案件审理之快,出乎多数人预料。
仔细想想又不难理解,事情内因复杂,牵涉到宫内,并波及到有功之臣,不想闹得人心摇摆,使流言更甚,自然是越快解决越好。
赵嘉身为当事人,处于漩涡中心,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在廷尉和中尉的奏疏之上。
宁成和张汤达成默契,目标一致,将赵嘉摘得干干净净。不只是审讯过程,直到案件审结,定下罪名,始终和赵嘉牵不上半分关系。
有犯官想要攀咬,也会被几巴掌扇回去,根本不录入供词。
这样的待遇,连窦婴都有些羡慕。李当户和曹时对赵嘉打趣,请教他如何能得这般照顾。
赵嘉撑着额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先有郅都,后有宁成,如今又要加上张汤,能得三位酷吏界大佬这般青睐,他能说什么?越描越黑,不如闭口不言。
赵嘉走神时,朝会已过大半。
主爵都尉汲黯出班,奏请募民十万徙朔方。刘彻准奏,并当殿颁发旨意:“凡所募之民,丁男丁女授田五十亩,三户给一耕牛,并发犁具。”
博士展开竹简,记录天子旨意,朝会后就将誊抄,由飞骑送至各郡。
汲黯归班之后,刘彻命宦者宣旨,准云中郡太守魏尚辞官,依文帝和景帝朝旧例,恩荣加爵,并赐土地、车驾、黄金和绢帛。
换做刚登基时,刘彻顾念老臣,也不会大方到这般地步。
现如今,百越、漠南和漠北尽归大汉版图,西域也提上日程。加上大军西征带回的战利品,以及早晚入手的金矿,年轻的天子财大气粗,底气十足,赏赐有功之臣必为大手笔。
魏尚不在京城,魏俭代父谢恩。
“谢陛下隆恩!”
云中郡地处冲要,魏尚卸任,郡内不可无守。
为保边郡安稳,刘彻当殿下旨,以骑兵校尉魏悦为云中郡太守,五日后出京赴任。
魏悦出班领旨谢恩,赵嘉刚道“果然如此”,忽然又听到自己的名字,当即起身出列,恭听旨意。
“步兵校尉赵嘉,智谋远略,忠勇刚毅,南征百越,北击匈奴,社稷之臣……”
听到这里,赵嘉心头微动,联系之前魏悦接到的圣旨,下意识挑眉,应该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不会”两字刚刚闪过脑海,现实就抡起大锤,猛然砸下,将之击得粉碎。
“升朔方郡太守。”
旨意宣读完毕,赵嘉有两秒没反应过来,殿中也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对于这道任命,多数人都没料到。
魏悦升任云中守,不算太过出奇。在魏尚递上告老奏疏时,群臣就有几分猜测。但赵嘉为朔方太守,连窦婴和直不疑都吃了一惊。
原因很简单,圣旨颁发之前,刘彻没有同任何人商量,更没透出丁点口风。
赵嘉的确立有大功,连年南征北讨,更一路西进,追袭匈奴残部,可谓是战功彪炳。且为亲军校尉出身,简在帝心,得到重用并不为过。
但是,不到而立之年便为一郡太守,为天子镇守一方,是否真能胜任?
最重要的是,朔方郡刚置不久,周围有大量胡部游牧,且连通西域商道,地理位置至关重要。老成如李广郅都,都未必敢言定能胜任,赵嘉连县令都不曾做过,缺乏治理一方的经验,当真能不负天子信任?
不提群臣如何想,赵嘉接旨时,整个人都有些懵,耳鼓嗡嗡作响,心跳犹如擂鼓。
“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手捧圣旨,赵嘉声音不自觉发紧。
这样的感觉,远甚于封侯之时。
毕竟封侯一事早就被透过口风,心中已有准备。升任朔方太守,成为边疆大吏,委实不在赵嘉的计划中,甚至想都未曾想过。
谢恩归班之后,赵嘉心仍跳得飞快,脚下像踩着云朵,一直落不到实处,很不踏实。
哪怕是对阵匈奴,陷入苦战,他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目光下意识逡巡,不期然对上魏悦,浸入那双漆黑的眸子,赵嘉才渐渐找回冷静,情绪开始变得平稳。
无论如何,既然接下圣旨,事情成为定局,就要肩负起职责。
未战言败是兵家大忌。
尚未做就担忧做不到,同样不符合他的性情。
事情无可更改,无妨拼上一把,看看他这个没有为政经验的太守,究竟能不能牧守一方,慑服诸邻,建功立业,垂裕后昆!
第两百八十八章
元朔二年,十月, 赵嘉升任朔方郡太守, 即将奉皇命北上赴任。
因朔方郡设立不久, 此前营造的城池,在同匈奴大战中遭到损毁, 赵嘉出发之前,特召集百名工匠,并请下圣旨, 允他赴任之后, 征调当地青壮及牧民修筑城墙要塞。
郡下辖地甚广, 又将徙民屯边,赵嘉职责甚重, 实在忙不过来, 韩嫣主动请命, 出任朔方郡都尉, 随赵嘉一同北上。
两人卸任校尉,之前麾下两万将兵, 除调拨的六千步骑, 余者俱留长安, 归入曹时和李当户营中。待新选校尉就任, 亲军会再分五营, 拱卫天子京师。
从九月到十月,魏尚连递奏请,言ji,ng力体力每况愈下, 实不堪郡内军政。魏悦比赵嘉早一步出发,日夜兼程赶往云中。
魏悦出发当日,赵嘉、韩嫣、李当户和曹时出城相送。
几人在城郊话别,以茶汤代酒。
手托杯盏,李当户和曹时同时皱眉,赵嘉和韩嫣对视一眼,其后抬头看天。
上月鲁王、长沙王连传噩耗,震动朝野。
这两位都是刘彻的亲兄弟,长沙王更在南征时出钱出力,立下大功。其后深体圣意,自己出人出钱,在南越开辟柘田,准备大展拳脚。突然间薨逝,实令人措手不及。
鲁王去后,王太子刘光继位。
其年岁尚轻,又不爱读书,整日沉迷乐舞车马,国事一概交给国相,已有昏聩之相。其余王子年岁更小,有的还在襁褓,借朝廷推恩,各得一县或数县地,却无能进行治理。
事情闻于长安,经主父偃奏请,既无能治理,当仅留税收,县内诸事俱交官寺。
论理,此言本该招致反对,偏有鲁王妃出面,使事情的推行异常顺利。
究其原因,并非鲁王妃多么深明大义,坚持和朝廷站在一边,而是鲁王沉迷音乐,宠爱妾和舞姬,爱屋及乌,比起王太子,更喜欢小儿子。
数年下来,鲁王妃受够窝囊气。好不容易熬到鲁王薨,自己儿子嗣位,却要遵照推恩令,分给庶子食邑,怎不令她郁气在胸,怒意难平。
主父偃的奏请,本意是进一步削弱诸侯王及宗室势力,却暗合鲁王妃心意。
于是乎,哪怕存在反对声音,鲁王妃仍力排众议,坚奉圣命。
亲娘已经点头,年少又无心国事的王太子自然不会反对。就这样,原本宠爱在身,几乎能同王妃分庭抗礼的几名妾室,陆续被送出王府,前往亲子封邑。
有朝廷旨意,又有鲁王府在侧,即使王子成年,除每年税收,也无能cha手县内诸事。
不过事无绝对。
随着汉帝国对外征伐,疆域不断扩张,若宗室子弟足够争气,才学武力不亚他人,未必不能以战功再封诸侯,功劳足够大,封王亦非虚话。
反过来说,没有这份能耐,最好莫要蹦高,心甘情愿做个吉祥物,安于现状才是本分。
相比沉迷酒色,身体早就垮掉的鲁王,长沙王之事略微复杂。
刘彻不信向来健壮的王兄会突然薨逝,特命当地官员及绣衣使者详查。最终查出,是有越人首领进献美人,和怨恨刘发的国官联手下毒,当即雷霆震怒。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因刘发之死,刘彻下旨国官斩首,夷三族。诛越人首领,该部男子皆杀,余者尽罚为奴。
案件了结之后,刘发长子刘庸嗣位。余子及翁主各得封邑。因刘发在南越有大量柘田,长女和次女主动上禀,愿将封邑让与兄弟,自请往越地。
刘彻感念亲情,准两人奏请。
两位翁主年纪虽轻,却是聪慧过人,性情果决。
抵达南越之后,采取铁血手腕,敢乱者杀,心怀不轨者杀,不从汉令者杀。短短数月时间,杀得当地血流成河,凶名传遍百越。
鉴于这场杀戮,宵小之徒再不敢冒头,匪盗及叛乱之人更是销声匿迹。
同这两位翁主相比,此前逃出汉边,投靠匈奴的刘陵,未免令人不耻。
在押送入京之后,赵嘉再未听到过关于她的消息。
唯一能确定的是,刘陵已经身死,而且未按宗室礼仪入葬,史官都未曾录笔。如非在百越杀出凶名的长沙王女,他甚至已经忘记此人。
几人在城外送别,以茶代酒,是因天子悼念兄弟,禁长安市酒一月。身为朝廷官员,自然不能以身试法。何况五人升迁太快,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抓他们的小辫子,更要倍加小心。
魏悦手持杯盏,仰头一饮而尽。握拳捶过曹时几人肩头,其后覆上赵嘉前臂,道:“阿多,我在北地候你。”
话落,纵身跃上马背,猛一拽缰绳,战马发出嘶鸣,人立而起。
“保重!”
冷风呼啸,黑色大氅在风中翻飞,掀起同色衬里。
赵嘉站在原地,目送魏悦一行驰远,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方才收回目光。
正准备转身离开,脸上突然感到一抹凉意。
抬起头,漫天雪花洒落,洋洋洒洒,覆上巍峨城墙,铺满脚下大地。
长乐宫内,王太后躺在榻上,陷入昏迷,药根本喂不入口,尽数顺着嘴角滑落。阳信和隆虑守在榻边,见状,忙命宫人取来巾帕清水。
“再去煎药。”
不顾刺鼻的气味,隆虑公主坐到王太后身边,仔细擦拭她嘴边的污痕。阳信本想上前,实在受不住药味,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对上隆虑的目光,阳信不免有些心虚,咬住下唇,为掩饰愧疚,将远在渔阳的二公主扯了出来。
“母后病成这样,渔阳早该得信,为何还不回来。”
“阿姊。”隆虑公主皱眉,止住阳信的话,“渔阳郡距长安甚远,来回都要时日。母后病情渐有好转,阿姊说话总该留心。”
“我哪里说错了?”阳信不忿。
想到隆虑如今的日子,对比自身,不忿转为怨恨,眸光一利,就要与之争辩。
“行了。”本该陷入昏迷的王太后,不知何时苏醒,睁开双眼,疲惫道,“都住口。”
“母后!”
见她苏醒过来,阳信和隆虑再顾不得争辩,都是面露喜色。
“速召侍医!”
“去禀报陛下!”
宫人宦者急向门外,差点撞上来问安的陈娇。
得知是王太后苏醒,陈娇快步走到榻边,不等开口,突然被阳信一把推开。
“走开,莫要你假装好意!”
“阿姊!”隆虑连忙阻拦,却还是慢了一步。被王太后拽住手臂,低头望去,看到王太后脸上的表情,不由得一阵心惊,“母后?!”
陈娇踉跄两步,被同行的许美人扶住。
阳信仍不依不饶,再次伸出手来,口中道:“若非是你,母后怎会病成这般模样!”
“阿姊,快住手!”
隆虑察觉不对,忙要拉住阳信。
奈何阳信心头积压火气,既有对曹时,也有对刘嫖,同样有对陈娇,突然间爆发,岂是她能拦得住。
长公主突然对皇后动手,形似泼妇一般,殿内的宦者宫人俱被惊住,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等意识到眼前究竟发生什么,登时寒毛倒竖,再顾不得其他,纷纷上前想要拉开阳信。
时至今日,谁不知帝后感情甚笃。而天子对长公主是什么态度,有眼睛的都能看到。如果皇后在长乐宫受伤,他们这些殿内伺候的,全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最要命的是,谁能想到大汉的长公主会做出这般举动!
宦者宫人一起涌上,许美人和大长秋早拦在阳信跟前。
隆虑心中焦急,不时看向殿门,王太后冷眼旁观,根本不出声音,仅在视线落到陈娇身上时,才会闪过一抹怨毒。正是这抹怨毒让隆虑心惊,从脚底蹿升起寒意。
在她惊疑不定时,天子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
目睹殿中混乱,刘彻面现沉怒,大步走上前,握住阳信的手腕,一把将她挥开:“够了!”
声如惊雷,殿内众人似被定格。
短暂凝滞之后,宦者宫人尽数伏跪在地,颤抖着不敢抬头。
陈娇扶着许美人,站稳之后,用绢帕按住她被刮伤的脖颈。
刘彻看到沾染在两人衣摆的血迹,再看状似疯癫的阳信,以及靠在榻上的王太后,神情冷如寒冰。
隆虑公主站起身,想要开口求情,被刘彻扫过一眼,话堵住喉咙里,到底未能出声。
“皇后先回椒房殿,召侍医。”
“诺。”
待陈娇和许美人离开,刘彻挥退所有宦者宫人,直接走到榻边,母子俩四目相对,一个冰冷,一个漠然。
隆虑试着靠近阳信,却被一把挥开。
思及她方才的样子,直觉很不对劲。两人是亲姊妹,自幼一同长大,她知晓阳信骄纵,却不会鲁莽到如此地步。
究竟是为何?
“母后,”刘彻冷声道,“长姊自三月前常来长乐宫,其后性情愈发暴躁。此前纵仆当街行凶,视律法如无物。今日更状似疯癫,欲伤皇后,母后如何看?”
王太后冷笑一声,转头不语。
隆虑来回看着刘彻和王太后,一个念头闪过脑海,神情愈发惊疑不定。
阳信似明白,又似不明白,眼神甚至有几分呆滞。
“母后不想说?”刘彻背负双手,“也罢。”
有些事情他之前不挑明,是顾念最后一丝母子情分。
如今再看,何其可笑。
“送长公主归府,命侍医看诊。”
“闭长乐宫。”
“三姊,归府后,凡出自长乐宫的香料绢帛切莫再用。”
道完这番话,刘彻转身离开,径直迈出殿门,再未回头看上一眼。
隆虑并不愚笨,细思刘彻所言,如遭惊雷。先前因王太后重病生出的愧疚,顷刻被碾得粉碎。压下眼底泪意,向王太后行礼,母女俩的情分就此彻底断绝。
隆虑离开后,阳信也被送走。
王太后独在殿内,视线扫过飘摇的灯火,沉默半晌,突然发出一阵低笑,笑声逐渐增高,犹如唳啸,整个人近似癫狂。
元朔二年十月,魏悦、赵嘉和韩嫣北上赴任。
同月,阳信长公主重病,隆虑公主被诊出喜脉。
十一月庚午,皇太后崩于长乐宫,入葬景帝阳陵。
第1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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