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这事不该你管。”
王娡的语气变得不耐烦,阳信咬住嘴唇,不敢造次,只能继续抄录《庄子》。终究是心气难平,下笔时重了许多。
见她不再出声,王娡静下心思索,事情已经做了,断没有后悔的余地。
王信是第一步,陈娇是第二步。如果之前让太子娶陈娇只是借势,现如今,就是她脱困的唯一途径。
一切的阻碍全在长乐宫,唯一能让长乐宫退步的就只有天子!
她知道窦太后能一言决她生死,如果说服天子的是刘嫖呢?她能狠心杀了她的亲女?
窦氏,陈氏!
王娡收紧手指,嘴角微微上翘,笑容里尽是狠意。
假如事情成了,她只需受几年的气,或许根本用不上几年,毕竟长乐宫中的那位年事已高,谁知道还能活多久。
云中郡
赵嘉起了个大早,吃下两个蒸饼,喝过一碗粟粥,就令季豹等人套车,准备动身前往云中城。
“昨日三公子送来书信,郡中不会捉拿这个乌桓商人。”赵嘉接过缰绳,将掌心的饴糖递到枣红马嘴边,“劳烦虎伯去看看那五人,可以的话,我就将他们买下。”
“郎君真要买下他们?”虎伯很有些不赞同。
对边郡百姓来说,这些草原野人算不上汉人,太守府的处置没有任何不妥。相反,早先有边民怜惜野人,将其带回家中,结果一家六口都被屠戮,房子也被烧掉。虽然贼子最后被抓,死去的人却再也活不过来。
类似的事情多了,再软的心也会变得冷硬。
故而,这些胡商运来的奴隶,大多数也是被胡商买走。
遇到汉人买主,要么是往来于边郡和草原的商队,本身就极其凶悍,需要这样的恶徒;要么就是把人送往南边的郡县,进了高门大户、贵人甲第,自然有专人训练他们,再凶狠的性子,鞭子抽在身上,也会变得老实起来。
赵嘉的确觉得五个少年可怜,但也不会滥发善心。只要虎伯认为不行,他会立即转身,不会为了一时心软将家人置于险境。
一行人离开村寨,中途遇到同往城内的卫青蛾。
“阿姊也去城内?”赵嘉拉住马,对卫青蛾道。
“听闻有胡商来市马,家中正要添些。”卫青蛾与赵嘉并行,手指向跟在身后的卫夏和卫秋,“阿弟可还记得她们?”
“记得。”赵嘉点头。
“待到春耕之后,孙媪有空闲,能否让她们去畜场几日,同孙媪学骑s,he?”
“无需春耕之后,现在就行。”赵嘉笑道。
“家中人手够用?”
“日前得了赏赐,新雇十数名佣耕,加上耕牛和新犁,肯定误不了农时。阿姊家的田可交给我,半月之内就能开垦播种。”
“善!”卫青蛾也不同赵嘉客气,当场定下此事。
两人策马并行,速度不减,很快来到云中城外。
恰逢春耕,军市不如之前热闹。两支队伍在市前下马,在掾吏处领取了木牌,就往交易牲畜的区域走去。
乌桓商人带来大量的牛羊、马驹和奴隶,在市中极为显眼,很容易找到。
看守大车的奴仆看到赵嘉,立刻去通知乌合罗。后者撇开谈不拢的买主,笑呵呵朝着赵嘉迎了上来。
“郎君来了!这位女郎要买什么?马驹,牛羊,奴隶,我这里都有!”
“按照之前说好的,二十匹马驹,五十头犍牛。季豹,和他们去掾吏处登记。”赵嘉将木牌递给健仆,指着乌桓商人牵出来的马驹,道,“季熊,仔细看看,莫要有病的弱的在里面。”
“哪敢蒙骗郎君!”看到赵嘉递出木牌,乌合罗双眼发亮,派人跟着季豹去找掾吏,自己留下来,继续向赵嘉和卫青蛾推荐货物,还提起之前那五名少年。
“带过来,让我这老仆看一看。”
“诺!土莽!”
乌桓商人转过身,用胡语吆喝几句,一名护卫立刻拉开蒙布,打开车栏,将五名少年带了过来。
比起上次见面,五人都显得干净了一些,也使得脸上的红肿淤青更为醒目。
“汉人?”看到这五个少年,卫青蛾握紧马鞭,看向乌桓商人,脸色很是不善。
赵嘉低声将事情解释过,卫青蛾才移开视线,仔细打量五名少年,问道:“阿多,你真要买下他们?”
“需等虎伯看过。”
两人说话时,虎伯已经走到少年跟前,随手提起一人。后者用力挣扎,发出凶狠的咆哮,很快被另一名少年扣住手腕。
“阿鲁,老实点!”
少年马上停止挣扎,只是依旧瞪圆双眼,对着虎伯呲牙。
“你叫什么名字?”虎伯放下阿鲁,看向说话的少年。
“回长者,我名卢信。”少年脸颊红肿,声音还带着嘶哑。抬头看向虎伯,又将视线转向赵嘉,一字一句道,“汉家郎君,你买下我们,我们发誓把命给你!我知道你不信我们,可以用绳子绑住我们的脚,要么就砍断我们的一只手,我们照样能给你干活!”
“你们是如何被抓到?”
“我们在猎狼,我和阿蛮受伤了,跑不快,阿鲁三个不肯丢下我们,才被他们抓住。”
虎伯凝视少年良久,随后朝赵嘉颔首道:“郎君,可以买下他们。”
赵嘉没有多言,取出木牌交给归来的季豹。乌桓商人急切的想要甩掉这五个烫手山芋,根本没有要价,恨不能把人白送给赵嘉。
卢信五人互相搀扶着站起身,伤势轻的尽量照顾伤重的。阿鲁不再对虎伯呲牙,而是老实的低下头,尽量撑起同伴的身体。
等到上了大车,赵嘉递给五人一袋蒸饼和一只水囊。
蒸饼虽然凉了,依旧带着难以抵挡的麦香。五个少年坐在车上,抓着蒸饼,傻乎乎的样子逗笑了卫青蛾。
少女的笑声中,少年开始撕咬蒸饼,入口的不只有麦香,还有一股咸涩的味道,裹着蒸饼一同滑入胃中。
吃完整个蒸饼,灌下一大口水,卢信反手抹过下巴,看向前方的赵嘉,目光异常坚定。
在草原上,没有人给过他们一口吃的,哪怕是一根骨头!
从今天起,这条命就是汉家郎君的,谁敢对郎君不利,他就会变成凶狠的饿狼,咬碎那些人的喉咙!
第二十九章
赵嘉一行离开云中城,在中途和卫青蛾道别, 带着马驹和犍牛前往畜场。
熊伯带领青壮们开地播种, 孙媪和十多名健妇给众人送去蒸饼和热水, 随后就忙着检查新圈的栏杆,赶走挖洞挖得太近的旱獭。
公孙敖背着一只藤筐, 里面是掺了豆渣的草料。
卫青和三头身们忙着清理食槽,给牛羊填补草料和清水。
听到马蹄声,众人陆续停下动作, 看到飞驰而来的赵嘉, 三头身想要迎上去, 又不能放下手头的活,一个个加快动作, 提水的时候更是一路小跑, 等到了食槽前, 桶里的水只剩下一半, 引来妇人们一阵大笑。
“郎君来了。”
孙媪放下木盆,在粗布裙上擦了擦手。
驱赶旱獭的时候, 凑巧发现两窝野兔。遇到过冬后依旧肥乎乎的兔子, 妇人们自然不会客气, 三下五除二把窝掏空, 利落的洗剥干净, 准备晚上给众人加菜。
春季是野兽揣崽子的时候,很少有边民在此时狩猎。不过野兔显然不在此列。只要是跑到畜场附近,基本都会被逮住, 摆上众人的餐桌。
相比之下,旱獭的待遇就好得多。
有赵嘉和虎伯三令五申,没人会去吃它们。不过跑得太近也不成,很快就会被妇人和孩童们赶走。屡教不改的,那就只能一窝端,然后放火烧掉。
饶是如此,旱獭群的数量仍是与日俱增,连带的,野狼、狐狸和鼬等兽类也会频繁出没,甚至连飞过天空的金雕和鹰都多了不少。
仰赖于健妇和青壮们的警觉和身手,凡是敢闯入畜场里的野兽,基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甭管是地上跑的还是天上飞的,牛角弓拉开,统统s,he死。
赵嘉心存担忧,熊伯和孙媪等人却不觉如何。
早些年,文帝移民屯边,边民们最初住的都是草亭子,别说是土垣包围的村寨,像样的里聚都没有。常常是人在几根木头围住的棚子里睡觉,狼群就在外边转圈出没。
经过那样艰苦的日子,如今有木屋、有围栏、还有弓箭和短刀在手,不过是几只野狼和狐狸,压根不被众人看在眼里。
只要不是大型的狼群,压根不需要青壮,孙媪带着畜场里的妇人就能解决。
日前有两个妇人杀了三只狐狸,剥皮时还一个劲念着皮毛实在不好,要不然还能给郎君做顶皮帽。如今就只能凑合着做个皮鞯,给郎君垫到马背上。
孙媪迎上前时,赵嘉已经翻身下马,从腰间解下装饴糖的布袋,笑着朝卫青和三头身们招手。
“郎君莫要惯坏了他们。”孙媪笑道。
“不会。”赵嘉倒空布袋,将饴糖分给孩童。剩下最后两块,一块自己含在嘴里,另一块递给打着响鼻的枣红马,结果被后者舔了掌心,差点又把布袋咬过去。
赵嘉甩甩手,愈发怀疑自己养的不是匈奴马,而是正经的马中二哈。
“谢郎君!”
卫青和三头身们分过饴糖,没有自己吃,而是纷纷跑到负责照顾的马驹跟前,小手探到马嘴边。
公孙敖倒空藤筐里的草料,给马驹喂了一颗饴糖,自己吃下半颗,剩下的全部收好。和之前一样,等到下次回家,这些饴糖都会分给弟妹。
“郎君,怎有这么多马驹?”看到车上卸下的马驹,孙媪诧异道。
“城内来了一支乌桓商队,虎伯和季熊看过,都是匈奴马,要不然也有匈奴马的血统,没有病的弱的,养好了都能做战马。”
赵嘉说话时,马驹已经全部卸车,被虎伯和季豹等人赶入圈里。
犍牛不怎么听话,倒也难不倒众人,季熊一手抓着豆饼一手拽着缰绳,口中道:“等都套上铜环,看还老不老实!”
妇人们检查过栏杆,纷纷走到新圈中,照料新来的马驹。
卫青和三头身们看得好奇,一个个趴在栏杆上,很快就被妇人们赶羊一样赶走。
“去,搬草料去!”
孩童们笑着跑远,一个个在草地上撒欢,建康和欢实的样子活似一头头小马驹,丝毫不见刚来时的孱弱。
卢信五人从大车上下来,赵嘉对孙媪简单解释过情况,道:“劳烦媪看顾一下他们五个。”
“草原野人?”孙媪先是皱眉,仔细打量着五个少年。听赵嘉说完他们被抓的经过,以及在城内发生的事,神情不由得放软,回身叫来三个健壮的妇人,让她们准备热水。
“先洗干净,再换身衣裳。”见少年们还赤着脚,孙媪又高声叫来公孙敖,让他和少年们站在一起,比了比个头和脚长,道,“先穿阿敖的皮袄,我记得库房里有几双新靴,大了些,先凑合着穿。”
妇人们动作利落,很快热水烧好,放在屋前的院子里。
天气逐渐暖和,木屋内基本不再燃地炉,做饭烧水都在屋外。
卢信五人尚未弄明白状况,就被妇人们挨个提起来,剥掉破烂的皮袄,按到木桶里。
自从父母和家人被s,he杀,五人一直在草原上流浪,别说热水澡,连喝口热水都做不到。为躲避游骑和牧民,他们甚至不敢生火,大部分时间都在吃生r_ou_。
刚接触到热水,阿鲁甚至吓了一跳,扑腾着就要从木桶里跳出来。结果被妇人一把按了回去,像抓狼崽一样抓住他的脖子,沾shi了粗布,开始搓洗他的后背。
“别动,犍牛我都能拽着走,还按不住你个小牛犊!”
妇人们 起袖子,按住挣扎的小少年,用力一顿搓洗。
阿鲁开始呲牙,惹来妇人们一阵大笑。
卫青干完活,和几个三头身趴在木栏上,看着五个少年被妇人们按在木桶里,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一边用脚踢着木桩,一边哈哈笑出声音。
卢信的伤口已结痂,孙媪查看过,告诉他不用敷药。
“这两天补一补,很快就能好。”
等到少年们洗干净,穿上皮袄,半shi的头发披在身后,赵嘉这才发现,其中有两个轮廓很深,头发不是纯黑,而是深褐色,明显有胡人血统。
不过人已经到了畜场,是不是有胡人血统也就不那么重要。
赵嘉跃身上马,正准备去找熊伯,季豹突然兴奋的叫了一声:“郎君,野马,是野马!”
“野马?”
赵嘉立即调转马头,顺着季豹所指的方向看去。
大概两百米外,正有七八匹骏马飞驰而过。跑在最前的一匹通体漆黑,格外的雄健,目测肩高接近一米六,比赵嘉的坐骑都高出一截。这样的个头,放在匈奴马里面都属于绝对的“彪形大汉”。
“这里怎么会有野马?”虎伯走到赵嘉身边,诧异道。
草原上的确有野马,但那也是在匈奴的地盘,很少接近边郡。
“大概是从哪个马场跑出来的?”赵嘉道。
“不像,至少打头的那一匹不是马场能养出来的。”虎伯道。
“郎君,套回来吧!”季豹盯着奔驰的马群,已经四下里寻找绳子。
甭管是纯正的野马,还是从匈奴部落跑来的,既然跑到这片地界,自然没有放走的道理。尤其是打头的一匹,就赵嘉目前看到的战马,也没有一匹能比得上。
“好,套回来!”
赵嘉曲起手指放到嘴边,打了一声长长的唿哨。附近的青壮听到,都会立即赶回来,加入这场行动。
虎伯和季豹等人已经上马,每人肩上都背了一捆绳子。
陆续有青壮赶回来,看到眼前一幕,立即从妇人手中接过绳子,紧随在赵嘉等人身后。
孙媪和妇人们一起动手,清空最东边的一座围栏,等着容纳野马。
公孙敖、卫青和三头身们被赶到稍远的围栏里,看着赵嘉和青壮们飞驰而去,个个握紧拳头,激动之情难掩,脸颊涨得通红。
卢信五人流浪在草原上,对野马群并不陌生。见赵嘉等人准备套马,也没多大兴趣,反倒是不远处的旱獭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看着一个个胖乎乎的r_ou_球,阿鲁和阿蛮差点没流口水。如果在草原上看到这么多旱獭,想办法抓起来,至少半个月不用饿肚子。
“那些不能抓。”发现阿鲁和阿蛮的样子,卫青转过头,认真道,“郎君说过,那些东西很危险,吃了会生病。”
吃r_ou_还会生病?
少年们很不理解。
为了活命,他们什么都吃,甚至和乌鸦抢过腐r_ou_。这样新鲜的r_ou_为什么不能吃?
“总之就是不能吃。”卫青皱了皱眉,认真道,“畜场里有羊r_ou_吃,还有粟饭、豆干和蒸饼,都能填饱肚子!”
为了增强说服力,卫青从腰带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两块方形的豆干。
“给你。”将豆干递到阿鲁跟前,卫青道,“这个很好吃,只有郎君家中才有。”
阿鲁抓起豆干就要送进嘴里,被卢信按住肩膀,动作突然停住。
“阿信?”
卢信按住阿鲁,将豆干还给卫青,道:“这里的规矩我们会记住,这是你的食物,给阿鲁吃了,你会饿肚子。”
“不会。”卫青又把豆干递给阿鲁,“只要守规矩,老实干活,郎君不会让我们饿肚子。”
“郎君还教我们习字。”一个三头身凑过来,将之前留下的饴糖分出一块,递给正咬着豆干的阿鲁。
“我这里还有。”
“我有r_ou_干,孙媪给的。”
三头身们都经历过磨难,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有卫青带头,纷纷取出身上的r_ou_干和饴糖,递给卢信五人。
“谢谢。”卢信嗓子发干,今天经历的一切,打破了他十二年的认知。换做数日之前,连做梦都不敢想象。
“不用。”卫青收起布包,听到远处的喧闹,转头看去,立即兴奋道,“抓住了!郎君抓住了!”
三头身们被吸引,立即凑回到栏杆边,兴奋的踮起脚,用双臂撑在木栏上,只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如果你敢辜负郎君的好意,我不会放过你!”公孙敖没和卫青等人站在一起,而是留在原地,双目直视卢信,“我见过草原野人,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如果你们敢恩将仇报,我定会让你们死无全尸!”
阿鲁和白莽发出咆哮,白蛮和王方面露凶狠,卢信拦住四人,镇定的同公孙敖对视,硬声道:“我发过誓,赵郎君收留我,我这条命就是郎君的。我不会背叛郎君,用不着你来警告!”
“你最好说到做到!”公孙敖哼了一声,转身走到卫青身边,再不理会五人。
卢信按住阿鲁四个,凶狠道:“你们也最好记住,我们是野人,可我们不是没心肝的畜生!我们的命是赵郎君的,如果敢对不起郎君,我会亲手撕碎你们的喉咙,将你们的骨头一根根抽出来!”
假如赵嘉没有买下他们,继续留在乌桓人手里,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卢信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发誓,他的命是赵嘉的,只要活着,就绝不会食言!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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