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到目前,只顾与她插科打诨,未吱过一声。
本想下死手狠狠整治他的花朝忽然心软了下来。手指摸到他额上的几个穴位,由轻至重的一下一下替他按了起来。
她明显感觉到杜誉微微一僵,旋即真顺着她的节奏放松下来。双目仍是闭着,因失血苍白,整张脸更像冰种翡翠雕出的一尊玉器。
呼吸也渐渐平稳。就在花朝以为他已经睡过去了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以前我娘子也曾这么替我按过头
花朝一怔,心中浮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当年杜誉通宵写文章头痛,她也曾自告奋勇为他按过头,但是说到娘子,就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她都差点忘了。杜誉还有个亡妻。
杜誉说他妻子是永兴元年春天去世的。那就是她离开后不久。
花朝知道乐顺县中有不少姑娘中意他陈员外家小姐温婉端庄、知书达礼,就是那丈母娘难缠些;李家香铺的三小姐生的十分妩媚,只是一向抛头露面做生意,性子有些泼辣;钱家姑娘倒是这两个毛病都没有,只是长相上也较他们略次些;此外还有孙家未过门就死了夫婿的小寡妇;金屠户那年过二十五还未嫁出去的老姑娘
若非他那穷苦家境拦下了一半求亲者,杜誉家的门槛只怕都会被人踏破。
说笑了,杜誉家那样几间破茅屋,哪来的门槛。
也不知他最后究竟娶了谁。
可惜了,那姑娘竟这般命薄。
这么想着,花朝觉得胸口莫名有些酸涩。大概是为杜誉抑或他那从未谋面的亡妻伤感吧,她心想。深觉自己感情充沛、对于旁人之事亦能感同身受,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善良。
胡思乱想间,她手下渐渐缓慢,杜誉仿佛觉察到,徐徐道:只是我娘子手法和夫人相比差远了不知夫人哪里学来的手艺?花朝指尖有茧,想来做这事已然并非一天两天。
花朝笑道:和南阖一个瞎眼老师傅学的。那时候没什么钱,只好学点手艺糊口。
她自小锦衣玉食、从未伺候过人,在这种事上十分笨拙。当年为杜誉按头,那厮是个木头菩萨,好了坏了都不吭声,花朝一番摆弄完毕,他只是腼腆笑笑,说声舒/服,引得花朝以为自己当真天赋异禀,是个按摩界的奇才。以至于拜师时还大言不惭自诩经验丰富,直到第一回 替人按,那客人毫不客气地去师父跟前告了她一状,她才认清现实。
一只活在旁人羽翼下的小雏鸟就这么被丢下了悬崖。现实教会她做鸟,啊不,做人。
那是哪一年?杜誉问。
永兴二年冬。
那时杜誉已然高中,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状元郎的名字从京城贴到了江洲。
江洲百姓看榜时都忍不住啧啧称叹:不知是谁家的好儿郎,定是祖上烧了八辈高香!
听闻这状元郎才十九岁!真真年轻有为啊!也不知长的如何,可曾婚配!
花朝当时站在人群里,很想拍着胸脯骄傲地和身边人说:我认识状元郎!状元郎长的可好了!风神俊秀,宛如仙人!
可她终只是摸摸自己咕咕直叫的肚子,悄悄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她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小乞丐,说她认识状元郎,谁信啊!
花朝忆起旧事,沉默了一会。杜誉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天也没有开口。良久,方轻叹一口气:你吃了不少苦。
花朝打小是记吃不记打的性格。当时虽吃着苦,过后回忆起来却并不觉得有什么。更尤其怕人拿什么苦难大做文章。这就像强行拿着馊掉的剩饭剩菜忆苦思甜,从鼻尖到齿间都是一股酸味。
卖惨可以,但钱,得够。
杜誉身上是不指望能捞到什么钱了,她这惨卖的像是白送的,自然不愿意再深入下去。于是摆摆手,将话题岔到杜誉身上:那算什么,小老百姓要过日子嘛,总得手脚勤快些!大人您,不也是抓贼人抓得都受这么重的伤了嘛!大人,您这才是百姓楷模,有您这样勤勉的青天,我们这当小老百姓的,也不好意思犯懒,是不是?
腆着一张脸,笑得像朵向日葵,而杜誉就是那太阳。她可还记得自己方才想着撇下杜誉一个人跑路的事。杜誉这人虽说不是个小心眼吧,但俗话说,官做的越大,心眼越小。
照他现在这个官阶看,想必正是心眼急剧收缩的时候。
能少得罪就少得罪。实在情况特殊得罪了就像刚才,也得能亡羊补个牢就亡羊补个牢。
对了大人,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让邓尧插手刑部之事呢?我可是给你按头了
杜誉自她开始谄媚笑时就闭上了眼,听她这么问,徐徐道:龙武军一向戍守在皇城附近,白狮街离皇城隔着好几座厢坊,你不觉得,他们来得太巧了吗?
你是说邓尧是故意守在那附近的?花朝问,又皱起眉头:可他那么想抓贼,何不省了打招呼直接去抓人?
杜誉本能摇摇头。花朝正在替他按太阳穴,他这一动,花朝使不上劲,未顾虑许多,下意识将他头搬正了:别动。口气也有喝令之意。杜誉果然再一动不动,唇边奇异地绽开一丝笑。
略微出了会神,方道:邓尧没那个心计,怕是有人将他诓来此地的。
会是谁?
谁都有可能。
花朝忽然又想起一事:大人,今晚咱们碰到的那些个刺客,究竟是什么来路?
知道我要去崇礼侯府、且不想让我继续查这个案子的人。
两人正说着话,医馆药童忽然敲门进来:大人,大理寺的张大人有急事求见话还未说完,已觉一阵风擦着自己掠过,张大人的快腿果然名不虚传。
蘅思,我有事要麻烦张慎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手中握着一卷纸:啊呀,蘅思,你怎、怎伤成这样!我路上遇着了邓尧,听他说你受了伤,连忙过来看你!我早和你说办案悠着点悠着点,你这拼命三郎的劲头却始终不改,天下有你这样的好官,那确确是天下之幸,可你自己也要顾念些自己啊!
前一句还说是要麻烦他,下一句就变成了特意来看伤。
张大人脑子的转圜之快可一点不输他那双腿。
杜誉意思性地抬了抬上身,仿佛要坐起来:有劳张兄探望,不过是些皮肉小伤。张兄如此说,倒叫某惭愧了。
休说什么有劳!你我这般交情,你受伤,我焉能不来!张慎道,拖个矮凳在杜誉塌前坐好,满眼心疼地凝望着杜誉苍白的脸,花朝觉得他下一刻可能就要伸出手去,轻抚杜誉面颊,垂下泪来。
张慎引袖擦擦他那并不存在的泪,一眼瞥见花朝站在杜誉身后,忽然心思一动,沉痛道:哎!你们杜大人真个是大公无私、爱民如子的好官啊!这些年为了办案,也不知受了多少伤,就说前年吧,为了查个吃绝户的杀人案,杜大人后背,这,就这,狠狠让一条房梁给砸了,那梁,少说有这么粗,这么粗。一边说一边还比比划划,你们杜大人当时啊,是什么话也没说,照样办案,回来看了大夫才知道,伤了骨头咯!
其实那一回房梁落是落了,不过落在了杜誉身边。杜誉伤是没伤到,只是呛了一鼻子灰。
但那,不打紧。
女子最是心软,杜蘅思你这个榆木疙瘩,这等姻缘之事,看样子你还是不怎么开窍,还得要愚兄出马。
不必言谢,愚兄不是那种人。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伤了骨头?那亦是伤在脊背上?花朝并未露出张慎意料之中的心疼神色,却皱眉问:巧了,这一回也是伤在背上,方才大夫还问我是否有过旧疾,我倒是没有。不行我得去跟大夫说说她一见张慎那唇角含笑、高深莫测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故意道。说着,便要去前堂叫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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