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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有种苍远的凉薄,透着深深地疲乏与无力,“我与成明,我让你选。你最终还是选了他,是吗?”
其实那日他什么都听见了,听见了她所有的向往,要娶她可真不容易。成明替她分析眼前的情局,第一个就把他排除在外,他很生气,却发现这种生气实在是徒劳。
他那天没有说什么,只是朝她笑,也不敢说什么。有些东西他的确许诺不了她,那么由她做决定,他让她挑。
所以谁也不知道,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养心殿外时,他有多忐忑,又有多欣喜。
那时他想,就算提前破了布好的局又有什么要紧,就算运筹帷幄达不到最好的结果又有什么要紧。眼下额讷与绰奇虽然警敏得很,成明又隔三差五地去他们跟前拱火,闹得他们几次三番要在去宁古塔的路上对舒氏下手,好斩草除根。虽然钓鱼钓到一半,想要一举铲除就不能心急,之前办了宁妃已然有些风声,可是真到不可为的时候,他也不介意动用自己的亲兵。
积蓄羽翼,涤荡朝廷,开一番承平世界,等到那时便有足够的底气来兑现他的许诺,不是困囿于宫闱的妃妾,而是要与他一起携手,看遍大好河山的妻。
他从前于此上淡泊,皇后也好贵妃也罢,不过是后宫中领着不同俸禄的职衔。先皇后本就是为平衡朝堂而立,贵妃与宁妃,有今日尊位,也不过是因为她们身后的家族。彼此心照不宣,场面上过得去,这一生就这样,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已经习惯,也就不要紧了。
可如今不一样。
苏杭烟雨,大漠孤烟,人世盛景无数,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总要与喜欢的人同去遍观游览,才不算辜负此生。
塞北江南,民阜物盛,八方熙熙。携同心之人发宏愿,愿穷尽毕生之力,来试着造就一个盛世。
体元出治,于时为春。
明年阳春不远,最宜嫁娶。
可她仍然是那一幅淡漠的神情,仿佛所有都不与她相干。她的声音冷得出奇,就像外头廊下结起的冰棱子一样,不留情面地直戳进他的心里。
她跪下,朝他深深泥首,俯下身的瞬间,隐去心里翻涌难抑制的痛楚,连自己的声音,都茫然难辨。
东暖阁里安静得出奇,本就没有什么人,就他们两个。这程子天总是阴阴的,连室内也不大明亮,有种挣扎着的低郁。自鸣钟摇摆着,“嗒嗒”作响,连带着她的话,也变得分外明晰。
“奴才与端亲王自小一起长大,入宫前早已心意相知,情意相通,主子宽仁明厚,请主子成全。”
既然念头不该有,不能有,索性就断了吧。
皇帝便那样静静地望着她,乌亮亮的大辫子盘在头顶,隐隐露出羊脂玉的温芒。她素来喜欢戴一对翡翠坠子,青润如水,落在出锋的衣领上。他却感到无力,仿佛他们从未相识一样。心底最深处蓦地钝痛起来,浸透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教人永生永世不得超声。他语气却平静得出奇,仿佛一湾死水,“你昨日来养心殿,为的也是这件事吗?”
“是。”
她应答得那样流畅,不带半点犹豫迟疑。
一股子冷意猝不及防兜头而来,皇帝的面色骤变。他闭上了眼,心中生凉,连声音都发颤。
“那你当朕是什么?”
而她只是像往常一样,低垂下颚,缄默的样子,连看他一眼都不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曾经那样期盼着,那样憧憬着,却原来都是她与旁人,都是一场空妄。
原来与她两情缱绻的是旁人,原来他的赤诚与执念在她面前不过是一个笑话。他珍而重之的比不上她口中的一句青梅竹马。
难怪她听见成明的名字,连猫儿也抱不住了。
却原来是这样,却原来是这样。
只听得皇帝连连冷笑,笑得恣意又畅快。“宽仁明厚,好得很,好得很!原来你们早早郎情妾意,他好大的胆子!想了千万种法子来见你。反倒是朕,却原来都是朕,自作多情。”
“可朕做不来你口中的明君,更做不来什么宽仁明厚!”
他猛然扬手,那匣子便豁然倾倒在栽绒的地毯上,两相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摇光亦屈膝跪在那里,背脊挺直,与那日在养心殿外罚跪,并无二致。
风雨已过只余深浓的平静,其中隐藏多少汹涌,谁也说不清。皇帝弯下身来,与她平视,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目光发虚,不知道该落在哪一处,反倒有种支离破碎的脆弱。
两相沉默良久。他的眼畔莹亮,微微低下头,复而轻轻一嗤,混杂着薄薄的冷涩,如同刀刃上明灭的寒光,在滟滟烛光下轻颤,“我以诚心待你,愿尽我所能,竭我之力。只有你,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两相其害取其轻,也许在你看来,这并不值什么。如果你不要,那我也,没有办法。”
作者有话说:
“体元出治,于时为春”,出自康熙《畅春园记》,“尝闻君德,莫大于仁。体元出治,于时为春。愿言物阜,还使俗醇。畅春之意,以告臣邻。”
第55章 断弦声在
二十六日, 各宫挂上宫训图,二十七日皇帝封宝,各处官署也封存官印。皇帝闲暇下来的日子, 除了晨昏来请太皇太后的安,不过是在各宫妃嫔处坐一坐,也就罢了。
而摇光也只是低垂着眼,站在太皇太后的身边,陪着老太太摸骨牌,与宗亲们聊闲天,也能消磨掉大半的光阴。皇帝来时春风得意, 她便将自己隐匿进角落里, 他们的目光流转,却从未有过交集。
李长顺觉得很奇怪,他摸不清来龙去脉, 却也没有这个狗胆问主子, 心里虽然着急,皇帝来去慈宁宫向来快,他跟在身后伺候,也没有留下来问摇姑娘的机会,只好逮着空当, 让四儿给葫芦带句话问她,得到的却是一句不知道。
不过年节真是要到了,且忙着呢!这几日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 人人都说是瑞雪兆丰年,夸赞皇帝仁君圣明。除夕那日, 早中晚都有宴戏, 不单单是重华宫, 就连颐和园畅春园都摆起节令戏。皇帝陪着太皇太后并诸位宗亲,看着戏台子上人来人往,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日也就望到了尽头。
老太太们爱热闹,好神仙。《早春朝贺》、《太平春宴》,把几位太福金看得入神。这是必点的节令戏,三五年一变,等再看到这几出戏的时候,人世光阴际遇,又已大不相同了。
余下的戏由大家点,太皇太后点了出《福寿迎年》,点得在场的老人家们都很欢喜,接着便是皇帝点,皇帝礼让,戏折子传给诸位太福金,大家各自点好,最后又传给皇帝。皇帝展眼来看,无非是《西游记》、《目连传奇》、《鸣凤记》一些,正要传戏,忽然看见一出《钗钏记》,他凝神片刻,指腹轻轻搭在了上头,一旁的太监会意,将《钗钏记》给消了。
摇光今儿穿了一身芙蓉色的袍子,外罩豆青色短坎肩,跟着苏塔芳春一道,站在太皇太后的身边。皇帝的席位在太皇太后之下,再次便是宗室。上午戏唱完,请宗室们吃饭,下午宗室们家去,皇帝再与后妃们看戏,将团圆宴摆在乾清宫。
她在家时不爱跟着老太太们看戏,她觉着太闹腾,舒老太太纵容她,对她开溜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是今儿不同了,再怎么不爱看,也得在这里站着。
戏台上一声锣,出将入相。老太太悄悄儿把果子给苏塔,苏塔直发笑,把果子让给摇光。新进来的果子、蜜饯儿,小糕点,便通通递到了摇光手上。她鼻子一酸,家时玛玛也这样对她,如今时移世易,但是老太太们疼后辈的情,总是一样的。
她吃得很开怀,但是不能明眼吃,大家伙儿都看着呢。她只好趁人不注意,稍稍别过头去,或者将糕点蜜饯儿藏在帕子上,趁着空当,将东西塞进嘴里,然后马上低下头。家里练了好规矩,吃东西的时候嘴巴动的幅度小得很,加上离得远,没人看得见。太皇太后目视前方,十分坦然的样子,手里还在忙不迭地给她选果子,递糕点。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