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是如今姑娘说不记得了,怎么办呢?李长顺搜肠刮肚,使尽坑蒙拐骗之能事,泪眼婆娑来描述皇帝的惨状,边说还揩了把眼泪:“好姑娘,发善心的姑娘!老祖宗,慈悲的老祖宗!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看着委实心酸。主子爷手背上烫了那样大一片,发红,肿得老高。怹老人家的脾气您是知道的,那是打碎牙也一声不吭往肚子里吞的。我们看着真是后悔委屈自责又着急,前世有缘法跟了这样善心的主子。咱们实在是没法子,想起姑娘,请姑娘再费心想一想?被烫伤的滋味儿,真是不好受!要没用点药,出什么事儿,真留起疤,往后也难看不是?”
太皇太后委实听不下去,皇帝是他亲孙子,脾性她是知道的。刚毅,深沉,内敛,李长顺大概是个什么模样,她也很清楚,看这模样,虽然有耍滑演戏卖惨的味道在里头,看皇帝的伤势,还是有些重的。
老太太不忍心,温声问:“那你再仔细想想?”
摇光知道太皇太后是让她去,到这个地步在违拗,就显得矫情过头了。如今她并没有耍小脾气的资本,两重御令下来,养心殿是必要去的。
她苦笑,有些惘然。天色已经擦黑,刚到掌灯的时候,慈宁宫里也渐次辉煌起来。从正殿到东西暖阁,都蒙上了橙黄的光彩,显得不那么真切一样。
她应了是,李长顺马上乐开了花,心想真是个好姑娘,数次救他于危难。二人在太皇太后跟前告退,李长顺便引她出了西暖阁。
不过看姑娘这样子,是不大乐意。他是皇帝跟前人,少不得替皇帝描摹描摹,便没话找话,说:“上回姑娘大病了一场,奴才里实在是替姑娘着急。不过好在善恶有报,咱们说因果循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姑娘说是嘛?”
摇光并不懂他的意思,对他的话也不尽为然。空气干冷,北风刮起来,刮得人脸上发疼。这宫道好像无尽漫长一样,仿佛真要走上一辈子。天空也蒙蒙的,几只鸟结伴划过天际,拖下长长的黑影。
真是善恶有报,因果循环吗?恐怕不尽然吧!
不过面上工夫还是要做的,摇光嗳了一声,说是。
李长顺感觉她兴致不高,只好绞尽脑汁地继续找补,他佯佯叹了口气,茫茫然望着天空:“其实这宫里啊,瞬息万变,都在主子一人之心罢了。就说前几日吧,”他凑近了些,神神秘秘地道:“我跟您说,您可别跟别人说。宁主子惹万岁爷不高兴了!就算晋了宁妃又怎么样?她是再也出不了永和宫啦!”
风兜头吹过来,吹得面上发冷,直冷到天灵盖里去了。她有些没听清,连声音都有些发麻:“啊?什么?”
李长顺嘿了一声,伸起指头往嘴唇上比了比,仿佛嗓子里裹着风一样,蹦出俩字儿:“病了。”
她一激灵,下意识问:“为什么?”
李长顺嘴角有神秘的笑,“因为所求太多。”
“人有所求所欲并不是错。”
“诚然。”李长顺点点头,“实不相瞒,宫里每一个人都有欲望,无论尊卑贵贱。但是人不能不自量力,宫里最忌讳自以为是的聪明。”
正说着,御药房已经不远了,有个宫人提着灯笼,拉着袍角迈过门槛,李长顺远远地瞧见了,却并没有打招呼,低着头加快了步子,还是那宫人将他叫住,笑盈盈一张脸,“李谙达怎么不认得我了?”
李长顺避无可避,给摇光比了比,“这是茶水上的毓景,姑娘叫一声姑姑就是。”随后不阴不阳地寒暄:“巧么这不是,姑姑有法子,来给主子爷抓药了?”
毓景因着她徒弟锦屏的事儿,多少有些与李长顺不对眼,她乜着摇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嘴上却说:“这不入冬了,手上仿佛要发疮子,先来取点备着,免得在主子跟前现眼。”
李长顺说是吗,“您如今可是茶水上的领班,宫女子里头数一数二的姑姑,一不用浆洗衣裳二不用下冷水的,怎么从前没听过您有这毛病呢?”
毓景冷冷一笑,“谙达心里都是主子,每天变着法子想讨主子开心,哪有功夫理会我们?”说着将灯笼轻轻一磕,转过他们,径直走了。
李长顺无甚在意,领着摇光继续往里走,不忘给她透底:“方才与姑娘说到欲望,您瞧瞧,主子身边伺候的宫女子们,也有欲望。那是什么呢?”他卖了个关子,很快自己解开了,“——就是想着法子讨主子喜欢,让主子看见她们,爬上龙床,成为主子的妃嫔。”
老太监带着几分邪笑,眼里满是轻蔑与不屑:“刚刚那位姑姑的徒弟,就有这样的心思。可惜她太笨了,主子爷不喜欢蠢笨又装机灵的人。”
摇光皱着眉头,见他说得不堪,“成了妃嫔,一辈子再也出不去,守在宫殿里,就是好吗?”
李长顺咂咂嘴,“人各有志,说不上好与不好。人家乐意啊,一辈子穿金戴银吃喝不愁,连跟着家族也仰仗生光。姑娘是见过咱们主子爷的吧,说句不害臊的,您放眼四九城,放眼全天下,能和万岁爷赛样貌的,估摸着也没几个。”他骄傲的竖起大拇指:“那容貌气度,人品学识,实在点,说家私,那是天下第一号,只要不是个瞎子,见着就没有不夸的。”
皇帝生得好,是无可非议的事实。少年天子,温若璞玉,眉眼生辉。家里的哥子们虽然也俊美,却少了那样一份沉稳气度。
李长顺见她不说话,便有些讪讪的。心里暗暗骂自己今儿话多,一面请她进去照方子配药,自己便抱着拂尘,在外头抱柱旁等着。
他们到养心殿的时候,恰逢弥勒赵带着一溜烟小太监从东暖阁出来,见到故人,弥勒赵笑着过来打招呼,彼此问过好,他有些感慨:“姑娘要保重身子,这么些日子不见,显见得又瘦了。”
摇光也回礼道谢,“谢谙达关照。许久不见,谙达更胜从前。”
弥勒赵摆摆手,顺耳的话听着倒还是高兴的,嘴上却仍谦虚地说不敢,“托您的福,一应过得去罢了。”也不好久留,怕误了事儿,复将头点一点,便去耳房传话。
这边厢李长顺带着摇光,照旧在抱柱旁站着。李长顺给四儿递了个眼色,四儿也给摇光见了礼,乐滋滋道:“姑娘大安了?”
摇光捧着漆盘,给四儿回了礼,宫里礼尚往来就是这样,甭管背后闹得多僵,大家面上客客气气的,成全了彼此的体面。你一礼我一礼,遇着人先伏个低,彼此乐意,朋友多了路子也广嘛。
她知道前因后果,是四儿替她报的信,才救了她一命。这么一想,其实东暖阁里头那位,仿佛也救了她的命,心里涌起些不知名的情绪,朦朦胧胧的,像是初春新生的春草,扎人又蒙茸。
摇光定下心神,朝四儿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她笑起来好看,有种清秀的美。宫女子不能浓妆,点点轻红,她是天生的好气色。一双长眉连娟,翠色如岚。姑奶奶们都有一双丹凤眼,她的大一些,说话的时候,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仿佛盛满了星辰。
不带防备与太多疑思的笑最自然也最爽朗,倒让四儿脸红,紧紧掖着一双手,脚尖蹉跎。只听她柔声道:“多谢谙达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今年进的茶,老主子赏了些吃,我听说要来养心殿,就着急忙慌地给谙达们包了一些。冬天夜里长,吃些茶好熬么,谙达们不要笑话。”
她说着从袖口里拿出两包茶包,给李长顺和四儿递过去。李长顺一闻便知道是金瓜贡,慈宁宫里独一份,每年进得少。太皇太后是真的疼她,舍得把半数都分给她吃。
四儿忙摆手说不碍的,那茶闻着香,也没敢接。摇光又往前递了递,低声说:“我知道宫里不让私下递东西,我先前已和太皇太后回禀过了,老主子也允准。但凡出了什么事,谙达们说我就成了。大冷天儿的,我羡慕你们,一屋子人围着喝口茶,说说话,舒坦得不知道怎样呢。”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