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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的人都跟着跪下来请罪,乌泱泱地一片,皇帝却还是往常一样的神情,天子之怒不形于色,只在言语之间,便断人生死,定人去路。

李长顺原以为皇帝会下旨,送宁嫔回宫,不料他只是继续俯下身来,一心一意画着他的梅花,淡淡道:“既然燕喜堂待不下去,就让她去体顺堂待着吧。”

李长顺悚然,体顺堂是皇后侍寝的所在,饶是这样,先皇后在时,在体顺堂过夜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今日万岁爷发了这样的恩旨,倒不知是抬举宁嫔,还是另有旁的打算了。

第41章 露冷瑶阶

只是因为先皇后崩逝, 中宫空置,体顺堂一应陈设都没有收拾,连地龙也没生起来。原想着等年末宫禁清扫再去打理一回, 今夜主子爷忽然让嫔主在那里过夜,委实时没有准备妥当。

如今大家夹在中间都有些难做,但是好在李长顺这个御前大总管机灵,也能猜着几分主子爷的意思。但是该做的事不能不做,不然日后问起来,遭记恨的就是他自己了。

“主子爷,体顺堂这几年一直空着, 一应铺陈都是先皇后在时的模样, 连地龙都没上。嫔主过去,只怕会受了冻了。”

“受冻?”皇帝又笑了,到底离得远, 看不出那笑里藏着几分轻蔑, 几分淡泊,“她心思热着呢,体顺堂既然冷,那再好不过,正好给她去火降温。”

李长顺与德佑交换了个眼色, 皇帝的意已会了八九分,便应了“嗻”,悄没声息地退出东暖阁, 让敬事房的孙小八去请宁嫔移驾,他二人转过穿堂, 先去体顺堂候着。

因着侍寝, 宁嫔穿得单薄。她原本在燕喜堂等得不耐, 又不敢擅自睡下。主子爷这数日都没有召幸后宫,如今她是头一个,不管先前如何打了贵妃的脸,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主子心里有她。她须得把握住这次机会,最好得承雨露,能怀上龙胎。有个一儿半女在身边,往后就算借不得势,深宫日长,哪怕圣恩衰弛,也不会太寂寞。

屋外“笃笃”两声,进来两个宫女,朝她福了一福,宁嫔有些怔愣,不由问:“主子爷还没歇么?”

“传主子爷口谕,请嫔主上体顺堂候着。”

宁嫔觉得头脑有些发昏,跟没听清似的,盯着那宫女问:“什么?”

为首的宫女又复述了一遍,夜里冷,养心殿的人服侍她裹上风兜子,接引着她出燕喜堂,穿过几道门,进了体顺堂。宁嫔简直有些不敢相信,直到看见体顺堂硕大的三个字,听见李长顺与德佑请安的声音,她才稍稍有些回过味来。

原来是真的,她踏进了体顺堂。

这里是六宫之中独一份的尊贵,哪怕是皇贵妃,也没有在体顺堂过夜的权力。无数妃嫔共享着燕喜堂那一张床榻,来了又去,可是体顺堂不一样,它只属于皇后一个人,它里头的陈设都是皇后的用度,描金填彩,凤凰于飞,它与又日新并驾齐驱,分列左右,正如一国之帝后。

李长顺的声音透过隔扇传了进来,颇为客气:“奴才给嫔主贺喜。主子爷还在操持政务,一时不大得闲,主子爷说体顺堂比燕喜堂更宽敞,便让嫔主先在体顺堂等上片刻。”

宁嫔笑道:“主子爷恩眷,我惶恐万分。请谙达替我传话,国事虽重,恳请万岁爷保重圣躬,我在这里等着伺候万岁爷安置。”

李长顺声气儿还是殷切欣喜的,面上却根本没有半分笑意,他一应答下,给身后的宫女们递个眼色,自己带着德佑,自回东暖阁复命。

屋外的宫女们鱼贯而入,服侍宁嫔解下观音兜,又将燕喜堂里的香粉胭脂放在体顺堂的梳妆台上,悄无声息做好这一切,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宁嫔还是不敢相信,这里竟然是体顺堂。屋顶悬着一盏硕大的八宝琉璃联三聚五大宫灯,借着灯光环视一圈,就连屋子也比燕喜堂更气派,更敞亮。

自孝静皇后过世后,体顺堂就一直空置,屋内陈设还保留着孝静皇后在世时的原状。皇后的用度,皇后的气派,到底与寻常嫔妃不同。哪怕是皇贵妃那样的位同副后,与皇后形制大体相同,三行二就没有五行三就的气派,少了几颗东珠,终究不是皇后,当不起一声“主子娘娘”。

可是真冷,屋里没有炭盆,也没有生起地龙。刚从暖和的地界来并不觉得,在这里待久了,就能感受到那砭骨的寒意。宁嫔扬声唤,屋外却迟迟没有人应答。

她只好缩进锦被里,长久没有人睡的被褥,气味并不好闻。屋里也没有熏香,灯却明晃晃地照亮了屋子里所有的角落。她头一回觉得无比孤独,仿佛被丢弃了一样。虽然坐拥着无边的繁华,却如同冰冷的珠翠,没有半点生的气息。

窗外北风呼呼,令人无法安睡,也不敢安睡,甚至觉得有些惧怕,期待着皇帝快点来,早些来,越快越好。

可是皇帝却迟迟没有来。

皇帝将梅花画完,戌时已过了三刻。他照例从印匣里取出那方“寄所托”来钤上,心下在盘算着要不要让人送去,却又实在害怕她会再次退回来。这样患得患失的情绪,过往二十余年他不曾体会过,如今却和一个毛头小子一样,畏首畏尾,不敢冒进。

他想着想着,自己却禁不住笑了。只好将画纸搁在一旁,等明日干透了再收好,他携着羊脂玉瓶,信步踱到明窗前看一回夜色。他念梅花,梅花亦是念他的吧?

司衾的人机灵,替皇帝围上大氅。皇帝便带着他的小玉瓶回又日新。途经穿堂,他隐约瞥见了体顺堂的灯光。这光亮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了,他足下不过一顿,却没有过多的停留。

后宫的勾心斗角从未停歇,只在明处暗处。人机灵是好,机灵过头也不妙。鄂硕特氏既然诚心诚意地爱这泼天的荣耀,他便悉数给她,他还要给她无上的恩荣,给她无尽的妄想。

其实他起先没想动宁嫔。贵妃也好,宁嫔也罢,平心而论她们何尝不是为了自己身后的家族活着。他想就算来日,能够丰满羽翼,能够洗清舒氏冤屈,让托、鄂伏诛,前朝的事本不必殃及后宫。

人被欲望蒙蔽了头脑,便会一步步错下去。昔者共叔段是这样,许许多多的人都是这样。循循善诱这种手段在朝堂上低劣,只对充满欲望的人有用,他不想有朝一日会将这种手段用到后宫。可是一味存着歪心思,再纵容下去,便会生乱生事,不得安宁。

宁古塔那头,绰奇的手爪不肯罢休,频频回递着消息。前朝连带着后宫,这几年宁嫔明里暗里助力了她阿玛多少,如何把宫里的搬到府里去,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到。他已暗中命人护着舒氏,只是毕竟天高地远,能护住多少他也拿不准。久而久之只会损伤深重,当断则断,免得反受其乱。

他不想让她伤心,只要他能筹谋保全,只要他能做到。

这样的天气,没有炭火与地龙,是会冷的吧?他那日赶去救她,原先那样活泼的一个人,被冻得手脚冰凉,嘴唇发乌。大雪落了她满身,在她身旁堆积,膝盖以下都没入了雪里,袍摆湿得不成样子,想来是湿了干,干了湿,如此反复,知道身体再也不能将积雪化开,索性冻在了一处。

也是原先那样莹润的一张脸,两侧都留着重重的掌印,甚至打出了瘀血,一团又一团,细细密密地分散开来,看得骇人。女孩子最珍视的就是一张脸,遭了这样大的罪,不说旁的,膝盖受了冻,每一个冬天,都要忍着痛捱过去。

他第一次觉得心乱如麻,也就是在那时了。他伸手从雪地里把她抱起,仿佛抱着一块冰。也许他再晚一点她就没命了。太皇太后尚且在病中没有醒来,他在养心殿召见臣工,若不是慈宁宫派人来报信,他不会走那条路去永和宫,自然也就见不到她正在受着怎样的苦难,更救不了她。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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