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绰奇道:“您说的这是什么话?主子让臣等议,臣等上本子,有什么过错吗?”
“于理上没错,”小端亲王深表遗憾,咂咂嘴说:“你妈没了。”
绰奇冷不丁被气了个倒仰,他肃容喊了句王爷,“奴才椿萱尚茂,大年下的,王爷可别乱说话!”
小端亲王拧眉看着他,啧了两声,“本王不过说了句市井的粗话,绰大人就跳脚了?”他声音里藏着七分的怒气,“我说你妈死了,你心里好受?我没读过什么书,几句老吾老还是会念的。怎么,你妈死了你着急,我哥子的玛玛病得不省人事,就不许他着急了?”他瞥了一眼额讷,冷笑道:“额大人好话,操多大的心,办多大的事。主子爷是一国之君,是你们的主子,是你们的爹!皇后是天下的妈,太皇太后不是天下的奶奶了?都是爹妈都是奶奶,怎么恁么偏心呢,做得堂前孝子,做不得你爹妈你奶奶的好儿子,好孙子?”
绰奇被他这一番奶奶论闹得迷糊,想翻白眼又忌惮着不敢,推了额讷一把,夹着嗓子说:“额大人,听听,他说你不孝敬你奶奶。”
额讷起先听着觉得没什么,小后生么,年轻气盛又向着皇帝,在别的地方吃了亏,今儿找他们来撒撒气,倒是绰奇这一句话气得他七窍生烟,天爷,他绝望地仰了仰头,造物神工鬼斧,怎么雕琢出一个这样的蠢货?
他直起身子,道:“奴才们怎么敢与主子爷相提并论。奴才们一片赤诚之心,只是忧心主子爷圣躬。差事并不缺,日后也有尽忠的地方,若是主子爷圣躬违和,那奴才们真是惊悚万分,不知该如何了。”
小端亲王听了直犯恶心,这老头子虚情假意,满嘴放屁。也实在不是一个好东西,明面儿上装出一副忠心耿耿来,演给谁看啊?还是留着自己感动自己吧!还日后也有尽忠的地方,嘿,打量谁是急着弄权的奸妃么?迟早让他知道,他主子可不是什么善性儿好拿捏的小白兔,真到那时候,让他跪下来叫爷爷!
小端亲王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堆起满脸的笑,作势拍了拍自己的脑瓜子,“对喽,讲起这个我才回过神来呢。我想起从前读书的时候,有个娘娘叫什么妲己、褒姒来着?那也是操心圣躬,竟然叫纣王取了比干的心来吃!啧啧啧,吓死人么?”他说着仿佛也被惊吓到了,不停地薅着心口,“我听说额大人家里闺女,主子给赏了皇贵妃的例儿吧?我也想什么时候叫您闺女一声嫂子呀,什么时候呢?”他说着说着,把手摆到身后,十分忧愁地摆摆手,迈着方步,走远了。
绰奇就着那背影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东西?有他老子打得他满城蹿的时候,还在我们跟前显威风?”他觉得不足味,转过身来,看见额讷正若有所思地发笑呢,十分摸不着头脑:“额大人,他骂你,你不生气么?”
“眼下要担心的,并不是这个。”额大人顺了顺自己的胡子,觉得虽然小端亲王草包了一点,有句话说得还是很对,自家的闺女混了这么久,也许是因为此次弹劾舒氏有赏,才给了皇贵妃的月例。大晏历代的皇贵妃下一步就是皇后,皇后的父亲便是一等承恩公,那是多大多有面儿的荣耀?其实弹劾舒宜里氏固然是因为硕尚和他有过节,他也忌惮,太清太耿直的人在官场上混不下去,至少他看不惯。还有一层原因,便是舒氏与当今太皇太后的那一层关系,谁不知道舒老太太是太皇太后的胞妹?论起亲来,当年费劲心思把自家妞妞送进宫去,就是奔着做皇后去的。如今要是被人捷足先登,他头一个不许。
可是现在这么看着,好像还差一点,毕竟月例是月例,贵妃这个名号前头少了一个皇字,总觉得差了点奔头,差了点火候。
皇帝要表明孝诚之心去祭天,小端亲王就现在京城里造好势,不张黄幔为的是什么,不是为了让人看到皇帝有多好看,而是让百姓们看到皇帝的诚心,好及人之老,这样就算皇帝祭了天,太皇太后的病没什么起色,百姓也不会说什么。
可要是真的好起来了呢,那么朝臣民众会愈发相信,皇帝就是天命所归,天子威权更甚。
不过,也并非没有转圜的机会,毕竟天意难测,那个小小子会先虚张声势,他就不会么?
额讷抬起头看了看天色,京畿冬寒,这一冬总是下雪,如今虽然短暂放晴了两日,在外头站久了,终究还是冷的。
他微微笑了笑,舒展开眉目,反倒问:“绰大人,您冷么?”
绰奇不明白他想干啥,不过还是搓了搓手,哈口气说有点儿。
“那么宁古塔呢?会不会更冷?会不会有暴雪,会不会断了食物,会不会饿死,甚至是冻死?”
第28章 雪拥蓝关
额讷含笑看着他, 笑意和蔼,无可指摘,犹如庙堂里供奉的菩萨。
绰奇仿佛有点回过味儿来了, 甚至乐了,“您高瞻远瞩!”
毕竟小端亲王今儿没事找事来呲哒他们一顿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因为他们把舒氏送到了宁古塔嘛?其实还多亏了他今儿一番话,不然他不会想到这么一层,既然要表忠那就要把诚意做全乎,既然事情都办了那就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那个小小子儿还是太天真,只图一时口舌之快没想到后路, 老端亲王把他保护得太好了, 只皮肉上的摔打并不能让人明事理,须知这世道,欠了人挑了事儿, 总会要从哪里偿还回来。他今儿就姑且当一回师傅, 教教他什么叫世道好轮回吧!
皇帝自乾清宫受诸臣礼后,便率领诸臣由乾清宫出发,步行前往天坛。此次出行用的是全副仪仗,道路事先以净水洒路,黄沙铺道, 因此鞋履一路行来,皆是寂静无声。但见九龙曲柄黄金伞逶迤招展,隐隐可见腾龙天上。龙、凤、白虎、神武、天马、瑞草……那些原本只存在于上古神话、前人典章里的神兽玄纹此时皆随在皇帝前后。皇帝身着蓝底十二章朝袍, 三十四条金龙盘踞其上,皆以金线绣成, 璀璨辉煌。
夹道百姓静默无声, 俯身跪倒, 不敢直视皇帝。皇帝姿容端方,面色沉静,领着文武百官大小群臣,从他的子民面前走过。
此次祝文由皇帝亲撰,亦由皇帝亲读,天坛圜丘是一个由九的倍数递增的栏板围成的大圆,象征着天圆地方的理念。皇帝便站在那一重重圆环的中心,在浩荡而澄明的天光之下,诵读祝文,一字一句,仿若是来自天国的圣旨纶音,又仿佛真的是承仰着上天之命。
宫墙万仞,天上有紫微星,对应着地面的皇城。天子便如同北辰,为政以德,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他虔诚地诵读着祝文,深深泥首,在一片广袤而巨大的安静里,闭上双眼。
皇帝自天坛回来,刚过乾清宫,慈宁宫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来的是苏塔,皇帝便知道是要紧事。要么是醒了,要么就是病势加重,难以回天。
苏塔知道这是什么场合,众臣还在前头,此时脸上有什么表情都是错。她眉目平和,朝皇帝行了一礼,只说:“老主子念万岁爷,请万岁爷往慈宁宫瞧瞧。”
皇帝心中一沉,连衣裳也来不及换。他却仍旧步履从容,微微含笑,苏塔在他身后半步,等过了慈宁门,皇帝才疾步往内殿去。他走得快,李长顺跟也跟不上,但见片金缘子的袍裾在阳光下化作一道亮闪闪的弧,隐隐露出那一双祥云纹的皂靴,人早已转过隔断去了。
摇光就站在榻旁,此时虽强掩泪意,双目早已盈盈。皇帝见她就站在天光里,知道她难受到了极处。太医院的太医来了大半,此时有些围在榻畔施针,有的坐在一旁参度药方,见到皇帝纷纷站起来,说:“奴才请主子安。”
皇帝定定地盯着她,一瞬间只觉得心里难受到了极处,就好像那时额捏刚走,他很难受,但是他不能哭,因为玛玛告诉他,一国之君是不可以掉眼泪的,永远也不可以。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