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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顺亦是端着笑,忙摆手道:“贵主子太抬举奴才了,奴才今儿来,是给贵主子道喜,主子爷刚刚发了话,让奴才传内务府,贵主子往后的用度,一应按皇贵妃例支取。”

本朝的老例,皇贵妃位同副后,一向是个虚衔。册立皇贵妃便是为册立皇后做准备,这是尊贵无极的体面荣耀!如今大行皇后崩逝三年,国不可一日无后,只是前朝刚刚整治了舒宜里氏,骤然册立中宫,未免太过急促。前朝连着后宫,后宫不稳前朝也跟着动荡,因此欲要抬举贵妃,一下子还急不得。

贵妃乍然听闻这个消息,面上倒还如常,这便是摄六宫事贵妃该有的端稳。她笑意渐渐深浓起来,在滟滟烛火下,泛出一层宝珠般的光华。

懋贵妃一手抚在袍上,极客气地说:“主子爷圣恩浩荡,倒叫我惭受了。天儿怪冷的,总管差事紧不紧,喝杯茶再走么?”

李长顺忙回道:“贵主子您是知道的,万岁爷跟前短不了人。贵主子的好意,奴才全记在心里,主子爷还特特嘱咐奴才,说天寒地冻,行走不便,叫贵主子不必去御前谢恩啦。”

贵妃身边的宫女明珠捧了只锦绣荷包来,贵妃慢慢地道:“我是知道你们的,你们在主子爷跟前尽心伺候,虽然辛苦了些,主子是瞧在眼里的。”懋贵妃说着将嘴一抿,明珠便将荷包递到了李长顺眼前,“既这么着,我也不虚留总管。这点子心意,便权当辛苦总管走这么一程吧。”

李长顺也不接,老老实实地掖着手,“贵主子说这话,可不是折煞奴才?主子爷让奴才代传,主子爷、贵主子是福泽深厚的人,奴才这个传传话、跑跑腿的,能沾上一点子福气,也就尽够了。”

懋贵妃便不再说什么,眼见着使女打起帘子,将这位御前头一号的总管好生送了出去,这才慢慢沉下笑来,伸手揉着额角。座下的宁嫔是个识时宜的人,挽着帕子先发了话,扬起笑吟吟的一张脸,给贵妃道了声喜:“怪道今儿烛花爆了两回,原来贵主子是有这样大的喜事。东西六宫,就数贵主子的钟粹宫,福泽深厚。”

宁嫔既已这么说,满屋子的使女纷纷福身向贵妃道贺,贵妃抬手叫免了,吩咐看赏。她小指上戴着的金累丝护甲,在烛火下划出一道煞是好看的金弧,映亮了贵妃的半边手掌。

有赏拿自然是高兴的,贵妃也很乐意为今儿添一重喜气。螺钿炕几上原本摆着水仙条盆,年下屋子暖,烘得蹿了好些花箭出来,仿佛无尽繁华着锦皆不远似的。

懋贵妃作养得宜的手,牵引过一片碧叶于掌心摩挲,徐徐道:“东西六宫皆是主子的嫔御,自然同被主子福泽。”贵妃顿了顿,瞧一眼宁嫔,眼波回转,“承妹妹的贺了。此番清算舒氏,妹妹的阿玛在前朝为主子膀臂,立了大功,眼下正是得主子器重的时候。妹妹的好日子,不也在眼前么。”

宁嫔听了这一遭,早就心花怒放,只是小心翼翼觑了眼贵妃的神色。姣好端稳的眉目在雪光下生出几分清冷,连唇角宛转的笑意都显得发虚。她仔细思忖了会子,方清清爽爽地答:“哎,贵主子这是说的什么话?阿玛身为人臣,食君之禄,自然忠君之事。后宫中贵主子摄六宫事,一应事宜,皆仰仗贵主子。”

这话说得贵妃很受用,在这后宫里头过日子,圣宠固然重要。可是哪一个能保圣宠不衰?主子的心思难以揣摩,圣恩今日来明日走,一时的繁盛过后还剩下什么?所以最打紧的还是识时务,老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么?知道谁是六宫里最大的树,可以依附,比什么都重要。

贵妃含了几分赞许的笑意,和声道:“怪道我见了宁妹妹,便觉着亲切。譬如这水仙,寒冬腊月的,旁的花都谢了,它开得比谁都要好。三春胜景固然热闹,可那热闹长久么?咱们阿玛在前朝替主子分忧,往后我只将妹妹当亲姊妹来看待。”

第14章 山回路转

到了戌时二刻,外头开始稀稀疏疏下起雪珠子来,打在琉璃瓦上沙沙作响。摇光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完酒膳,便悄悄退出了殿外。天色灰暗,乌色的浓云横陈在天际,细小的雪珠子跟爆竹似地,噼啪作响。她深吸了口气,照例捧了药,上养心殿去。

其实皇帝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按理说褪了层皮,只需要静静等新的皮肉长出来就好,实在不必上药了。只是这几天没找着时候说,也没人教她该怎么说。摇光边走边琢磨,青缎的软底鞋踩在一层薄薄的雪珠子上沙沙作响,北风便不饶人地扑面而来。掌灯的苏拉们逐渐将长街点亮了,逶迤的红芒无边地漫漶开去,两侧万仞的宫墙便在这一片溟蒙里肃穆而沉默地矗立着。其实慈宁宫离养心殿并不远,可她觉得这条路骇人又漫长。

转过养心殿的影壁,鹄立在天棚下的四儿便堆着笑迎了上来,替她打起伞,将人接到了廊下,“姑娘来啦?真真是比那自鸣钟还要准时呢!这见寒天气,姑娘也该打把伞才是。”

摇光抿嘴一笑,道了声谢,将手捧着的盘子先交给了苏拉,自己在廊下掸干净雪珠子,冷风砭骨,这四九城里尚且是这样,那阿玛额捏这一路往宁古塔去,那样的年纪,又该是什么情形?

“多谢谙达,临出门时这雪珠子还不是很大,谁成想竟这样会落,跟放炮仗似的。”她没瞧见德佑的身影,弥勒赵也还没来,便奇道:“今儿敬事房不递牌子么?”

四儿说不是,“这不再过三日就是冬至。嗨呀!冬至可是大日子,主子得上天坛祭天去。您也知道,祭天前不得斋戒个三天嘛,依咱们主子的脾性,今儿八成是不会翻牌子啦。赵爷今儿来得早,里头主子正与宁嫔主子说话呢。”

“宁嫔?”

“可不是!”四儿压低了嗓门,很乐意给她普及普及这些后宫里的主子们,“这位眼下可金贵着呢!您知道宁主子阿玛是谁么?嫔主是绰奇绰大人家的姑奶奶。鄂、托二位大人在前朝得脸,帮着主子爷办了舒氏,主子自然抬举姑奶奶们。”

也不知是不是在冷天里走了一程子,摇光只觉得脑子昏胀,“办了舒氏”四个字仿若一声惊雷,霍然在她头顶炸响。仿佛是努力想压抑的东西最终喷薄而出,她直犯哆嗦,极力平稳着自己,盯着他问:“哪个舒氏?”

四儿不明就里,说:“还有哪个?自然是舒宜里氏了。那样大的人家,说散就散了,啧啧啧,您说这是不是天威凛凛?不过硕大人犯了那样大的过错,主子狠下心来罚,也是应该的。”

“您也觉得舒宜里氏罪孽深重吗?您也觉得舒宜里氏犯下了不可容恕的滔天大错吗?”摇光紧紧地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从旁人眼里听见自己的阿玛,听见自己的家族。离开家那天好像也是这样密集的雪籽,打在车顶上,仿佛是刀剑一样。雪籽是落雪的前兆,北风也刮得尤其狠。青幄车摇摇晃晃,她跟着全然陌生的人进了这座全然陌生的皇城。

她只知道舒氏被抄了家,阿玛被发配宁古塔。宁古塔是一个很远很冷的地方,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宁古塔做什么,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平安抵达,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要她了,让她一个人,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深宫,活在这万仞的宫墙下。

阿玛素来是一个极清正的人。可在他尽心效力的主子的口中,他是不忠的逆臣,在寻常人的口中,他是犯了大错、罪有应得的敝臣。

四儿不很明白她的意思,倒被她唬了一跳,连忙压低了声音,把她拉到一旁,抻着眉毛说:“姑娘您瞧瞧,这可是御前哪!您知道里头坐着的那位是谁?是万岁爷!舒氏被发落是万岁爷亲自下的圣谕,主子都决断了的事情,咱们纵然有一千个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与主子唱反调,您说是不是?”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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