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谢听雨抬头,看了眼捧着文书跪在案前的人,挑了挑眉。手上拿着毛笔,没放下也没继续写,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西山的案宗请大人过目。”
屋内半开着窗,秋意萧瑟,风穿过门廊顺着窗沿飘过烛台,带得陈玉眼前的影子不停晃动。他竭力止住颤抖的手,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自然。风吹过他的后背带起一阵又一阵凉意,衣服已被因紧张而出的冷汗打湿了好几层。
屋内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秋天的夜晚虽已经有些寒意,但这点温度并不会阻碍蚊虫生存,更何况精怪安抚司位处深山,毒虫蛇蝎数不胜数,夜晚的森林远比人类世界热闹。但司长的屋子附近总是静得吓人,脚步声、说话声、翅膀扑扇声、虫鸣声都销声匿迹,如同这世上的一切生物都知晓司长的威严,不敢作声。
风带起书页翻动,发出轻微的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内尤为突出。
不对。陈玉感到自己的身体僵住,手指不受控制地想要蜷缩。司长在他来之前显然是在处理政务,就算屋内无人出声,现下也该有纸页翻动或毛笔落纸的声响。自他出声后这屋内静悄悄,司长并未言语,也没有继续伏案,那便是——
司长在看他。
陈玉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在意识到司长在凝视着自己后,身体就像一只被叼住后颈的猫,连呼吸都被压地又浅又长,使他感到有些窒息。
谢听雨看着面前头发都快炸起来的小猫,微眯了眯眼,半晌,无声地笑了一下,将目光移开,又恢复到先前工作的状态。她将毛笔拿起,用笔尾点了点面前的桌案,开口,“放这吧。”
陈玉猛松了口气,腿有些发软,站不太起来。他捧着文书想膝行到案前,又怕这举动显得他提前心虚——自己还未犯错,不应如此惧怕。但他心底发慌,身体还紧绷着,更不敢在司长面前失仪,便膝行两步,将卷宗轻轻放在司长桌案上。刚想后退,就听到头顶上传来司长无波澜的声音。
“站着”。
他被吓得一激灵,在案下司长看不到的地方快速地用手撑了下地,稳住身形站起来。头始终低着,眼睛更是抬都不敢抬一下。
谢听雨拿过桌前的卷宗,将它叠在原先正在处理的文书上面,翻动纸页浏览。刚翻过一页就皱起眉头,看了眼案前站着的人,又翻一页,眉头依旧压着,再翻,就将手里的毛笔放下,拿起卷宗,快速地往下翻了好几页,看得她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眉头越皱越深,连翻的这几页都没耐心看完便合起,扔回桌案上,看着站在案前身体紧绷的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实话,她确实是很久没见到这样的文书了。自从她两千年前在司内办置了学堂,又亲自授课带起来了最初的几个学生后,就基本没再见过写得这么杂乱又啰嗦的文书。事实上,以现在的安抚司来说,交到她案前的卷宗政务都要经好几人之手,除非眼睛全被罗刹鸟给啄了,不然拿这种东西给她看很难说是在找谁的不痛快。
看来是有隐情,谢听雨看着眼前已经微微发抖的人想。
瞧着是个生面孔,但安抚司运转百年,其规模早已经远超谢听雨能全脸熟一遍的范围,平日里她常见的也就几个跟了她不知道多少年的堂主和她那个副手,连几个堂下设的院使都很难见她一面。更何况招人这事早就丢去给提点院办了,司里有自己不熟悉的面孔实在正常。
只是,谢听雨眯了眯眼,这生面孔能凑到她跟前来倒是难。而且,谢听雨眼睛往下一瞟,还带了东西。
在叫提点院院使还是刑狱堂堂主过来之间徘徊了一会,还是轻叹了口气,对着陈玉一挥手,示意他绕到案边。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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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长大人仁善,这是司内的共识。
与民间传言不同,精怪安抚司不是精怪收容所,没有满大街的吃人怪物和魅惑人心的妖精。司内不识人言的妖兽虽不是没有但也不多,安抚司并不会收留或关押它们,更多的是一种管理和转运,会将被买卖的妖兽送往山林,给被夺气运的精怪主持公道,把青楼里的兽人赎买。同样的,会调查被法术摧毁的人类村庄,治疗妖火灼烧的伤口,救下利爪下的孩童。所以虽然在民间甚至是皇帝眼里,安抚司是名安抚之义,行除妖之实,但事实上它从不站在任何一方,也不完全保护任何一方,只是为众生稍加安抚,便顺其自然。
正如其安抚之名,正如司长谢听雨本人——疏离、冷静、公事公办。
但这些都是关于精怪安抚司的,或是司内说给外人听的。
安抚司里的人很少,具体来说是人类很少,不说很难有人能不害怕传说中饮血食肉的精怪,就算心无芥蒂无牵无挂地来,也会被司内繁琐冗杂的文书工作和非死即伤的行动任务劝退。安抚司要处理的人事妖事怪事太多太多,小到闹鬼大到飞升都交由安抚司来处理接管,文书卷宗更是又多又杂又难。难得有人能忍受如此艰辛,也大多还要受严格的管理所迫,整天担心刑狱堂找上门来,一年半载就得请辞下山。每年招来的人能留下一个都是稀罕事。
但纵使如此,安抚司内依然有条不紊,从不缺人手——人留不下,留下的便都不是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陈玉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妖力在体内因情绪的起伏而波动,令他本能地想蜷缩身体,闭紧双眼。但司长大人叫他站好,他便不敢失仪,一动不动地垂头听着司长大人翻动卷宗的声音。
一页,一页,笔被吧嗒放在桌上,他的心随着那声响揪紧,又是几页翻过,只不过这次翻页更快声响更大,显出阅览人的不耐,他在这短短几秒的时间里心惊肉跳地等待,身体的颤抖已经止不住,只能紧绷着身体全神贯注地听着身前的动静。
终于,就像审判的木槌落下,那宗卷案被扔回到桌上。陈玉攥紧手指,感觉膝盖发软。他想是时候了,是时候跪地求饶,立刻拿出怀里的留音石,将自己胆大包天的一切行径向司长坦白,求司长大人饶恕。
你可不想被司长大人罚,陈玉对自己说,司长的责罚连传闻中的堂主大人都受不住,而自己只是个化形不到百年的小妖,怕是给司长大人的余威助兴都不够。
该说什么,该怎么说。先求饶?还是先解释?若是先求饶司长大人会不会觉得自己偷奸耍滑,认错不诚?若是先解释,司长大人有这个耐心听自己解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