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栎冷冷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我的口令是死亡即是初生,反追踪和手动我已经设好,辰月初晃了晃手中的手机,接着他用有些委屈的口吻说,你就打算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吗?
你要想回去,有的是办法,不是吗?陈栎转身就走。
辰月初无奈地跟上,将他送出了玄关,又说,你真要把我一个人留这里吗,我觉得怪害怕的。
他的睫毛又浓又长,皮肤白净得像是个孩子,此时低垂着眉眼,无论神态还是动作都显得是那样恭顺乖巧,让人不由得会相信他的话。
他嘴角的蝴蝶此刻也停止了飞舞,安静地停栖在他的颊边。
回见。陈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钻进了他的车子里,用口令开启。
辰月初叹了口气,下次我去酒吧找你,你可不能避而不见。
回应他的只有车辆远去的破空声,他又叹了口气,转身走进那幢白色的小楼里。
他走到玄关的楼梯时抬头望去,有个满头白发的中年女性正站在半截楼梯上垂目而视,身姿挺拔,面容沉寂。
妈。辰月初低头叫了一声。
事没办好。中年女性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辰月初点了点头,低着头不再说话。
没关系,慢慢来,中年女性拍了拍辰月初的头顶,我姐姐一生都是个暴君,他心伤太重,很难相信别人。我们作为父母,有时候确实不懂子女的心,你要是什么时候在我这里受了委屈,也一定要告诉我。
妈,我没事。辰月初笑着说。
***
陈栎一手操纵着车子,另一只手打开了辰月初车上的储物柜,想翻一根烟出来。
他以前不抽烟,现在被电子烟养出了瘾头,加之心里烦躁不安,越发得嗜烟。翻找了一圈,烟没看到,倒是从车座的夹缝里捏出一只空了的瑰紫色薄纸袋。
这种包装纸换成一个谦谦君子或者淑德小姐或许不认识,但陈栎看来却眼熟得想笑。
辰月初啊辰月初陈栎摇了摇头,你还真是五毒俱全。
陈栎的目光渐渐沉了下去,他看向窗外,又已经是深夜,漆黑的夜空中高悬着一轮新月,在乌云的簇拥下,潮湿的月色微微泛绿,像是豺狼的眼睛,又像温润的玉石。
因为中心城难得可以看到月亮,有一些人聚集在街头仰着脖子欣赏着,或是掏出手机拍摄照片,他们交头接耳,称赞或是闲聊,不知他们眼中这轮微绿的新月是豺狼的眼睛,还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翠。
望着遥远的月勾,陈栎觉得心里的郁结舒缓了一些,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把辰月初的车甩下,然后回到基地里,去调戏一把那只卧床的银毛野狗。
想到这里,他把动能加到最大,漆黑的车影穿过那些赏月的人流,向着前方竭力地飞驰
陈栎将辰月初的车留在了第八区靠近商业中心的居民区,戴起兜帽,迈开双腿,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夜跑者,沿着街道匀速奔跑。
这样适度的运动能让他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之前剧烈生理反应过的身体、高压的精神,都可以在这一段运动中得到纾解。
他的身体和精神经历过太多摧折,让他不得不去学着如何去保护它们以便日后承受更多折磨。
二十公里的路程让他出了一层薄汗,他带着今夜的微凉和潮湿闯进了基地的医务室,把正在看小说周刊的烟枪吓了一跳。
你干嘛呢大半夜的!烟枪差点把手里的电子书扔出去。
陈栎抽过烟枪手里的小说周刊,瞥了一眼标题,《少女失踪悬案》,好看吗?
我刚看了个开头。烟枪把电子书抢回来,正准备接着往下读。
今晚能看到月亮。陈栎弯下腰把治疗床的卡扣松开,不由分说就把烟枪的病床推到了窗前。
我也没说我要看啊烟枪不满地小声嘟囔,但还是侧头将目光投向窗外。
此刻乌云没有那么沉厚,月光变得白亮,一轮弦月高悬在天空,又细又白,带着几分温软和脆弱。
传说中有一位美神是极为纤瘦的女子,裙裾洁白,发辫长至脚踝,她肤色比裙裾还要白,眼睛总是因为微笑而弯起,面容善良而温柔,似乎就是今晚的这轮细月。
我今天见了一位故人,陈栎坐在床边,淡淡地说,他说我们已经十一年没见,我才感觉到,时间过得真快。
烟枪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仰头看着陈栎的侧影,没有说话。
我昨天不是说,有事情要告诉你吗。陈栎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因为常年搏斗他的手指旧伤累累,左手手指有明显的变形。
但是我刚刚发现,我只不过从一个谎言走到了另一个谎言,一切都是假的,记忆也可能都是假的,我知道自己身处一团乱麻中,但是一根线头我都摸不到呵。
需要我做什么?烟枪没有对陈栎这番没头没尾的话提出质疑,只是平静地问。
陈栎转过头看着烟枪,他的漆黑眼睛映上了月光,就像是纤细的美神,毅然投入了不见底的黑潭。
烟枪也沉默地看着他。
我记忆深处一直有个影子,我不清楚她是真实地存在,还是我的幻觉,可她的脸长什么样,做过什么事情我都完全不记得,但是又觉得她应该是我最亲近的人,陈栎苦笑,我记忆中那人是个残忍、不近人情到极点的疯子,她尤其恨我,很多次几乎要弄死我,但又有人告诉我,她很爱我,已经为我而死。
坚信近十年的事情可以被轻易推翻,而我有生之年都在憎恨的人,我刚为自己找好完美的借口去唾弃她的死,她好像又变成了一个伟大的母亲,陈栎低着头,掰弄着自己扭曲的手指,我突然觉得,我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
那个不近人情又为你而死的人,是你的母亲。烟枪说。
陈栎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我没有爹妈,不知道有是什么感觉,但肯定很奇妙,继承了另外两个人的血缘,就有了根深蒂固的联系,这种事情烟枪微微勾起嘴角,我还挺向往的。
如果她是个恶魔呢?
这个世上又有几个人不是他妈的妖魔鬼怪。
陈栎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也不知道你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你想要恨她,那便恨,想要爱她,那便爱,不要怕犯错。
记忆确实是可以骗人的,但是我们只能相信自己,烟枪支撑起身体,相信自己不代表不能接受真相,只是这个真相的逻辑还不够自洽,不能让我们完全接受。
陈栎,或者,她是爱你的,才是你最愿意接受的真相,但是目前为止的信息还不足够说服你,烟枪忍着疼有些艰难地伸手按住陈栎一侧肩膀,这不是你的问题。
陈栎转过头看着烟枪,烟枪的银发有些长,半遮住眼睛,将那双锋锐的眼睛柔化了不少,此刻温柔而坚定地看着他,像是要看进他的心窝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