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都没任何准备的人, 互相打太极倒挺可笑。
初光二十八年, 传闻朝政不怎么太平,外头的动乱丝毫没有影响到曲黎族的地界, 只是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阴冷, 才入冬第一日,天就落下白茫茫的雪。
仆裹紧棉袄缩紧脖子, 赶忙端起热水往宗长的卧房送去。
溥渊已经将衣物整齐穿戴完毕,晌午有一场祈礼要做, 礼可大可小, 加之宗长近些时日身子不大好, 其实也能推掉。
不过宗长的那位关门弟子早早就入了门,溥渊秉着亲自传授的严谨态度,没有推脱。
门外,弟子洛长云对宗长恭敬地行顿首跪拜礼,黑衣少年伏地的肩膀还未长成宽厚之姿,可如今以隐约窥见稳重气势。
溥渊淡淡看着弟子行完礼,道:出发吧。
墨青色的孔雀长翎整齐叠坠在繁复厚重的宗袍两肩,自从这场病后溥渊清减许多,棱角都变得锋利了。
洛长云沉默地跟在宗长身后,车轱辘在薄薄染白的雪地上印出痕迹。
苍茫的雪花纷纷洒洒,万籁俱静,低沉的吟诵自神庙内传出,持续很久。
溥渊做完这场祈礼,没有即刻回宗苑,而是让马车绕去市集。
岁旦将至,溥渊鲜少逛街,此刻却陡然生出添置些许年物的念头。这些繁琐杂事都由院内的仆来置办,溥渊走出马车,淡然的情绪浮起微弱波澜,兴许只是想出来走走。
一团雪球忽然落在溥渊脚边炸成碎雪,他垂眸定看,一个小萝卜头裹在厚厚的冬袄内,笨拙地跑近,仰起脑袋呆呆望着溥渊。
小萝卜头的亲娘看见自家娃用雪球砸中的人,哎呀一声,连忙奔上前:大宗长,俺家小囡淘气,她不是有意
溥渊开口;无碍。
又看着小萝卜头,道:雪天地滑,当心摔了。
妇人抱起小萝卜头连忙离开,溥渊在雪下静默站立片刻,望着砸在脚边散开的雪团稍许出神。
那鲛曾经也喜欢在冬天时顽皮地将雪团砸在他脚边,有一年岁旦,鲛从外头赶回就用一团雪扔进屋内,恰好落在他鞋子上。
明明迟到的是他,却反过来责备自己没有等他一起用饭,道理总在不讲道理的鲛那头。
溥渊眼底浮起很轻地笑,撑着伞在雪下步行似乎都变得轻松了许多。
其实就算不能再见到那鲛,过去的记忆也足够陪伴溥渊很久,毕竟人的时寿有限,能放在心里想的东西多一分少一分都会遗憾,刚刚足够就很好。
鲛抱着酒杯趴在玉台上,姬红息推开身边的人,走过去把小鲛手上的杯子拿走。
你在傻笑什么,好呆。
鲛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想将酒杯继续抱回怀中,发现姬红息不给他,只能委屈的用酒壶代替,抱着贴在脸蛋上蹭蹭。
鲛口齿不清地说:我梦到阿渊啦。
姬红息:你真出息。
小鲛抿唇,眼皮子泛红:不要说阿渊坏话,是鲛坏。
鲛人总是没心没肺不受拘束的嬉笑玩乐,如今倒有几分借酒消愁的心思。常人这么做还好,小鲛做起来,非但没让姬红息心疼,嗤笑道:不伦不类的。
鲛睁着雾湿湿的眸子横去一眼:我在难过。
姬红息认为人间最不值得留恋的就是情爱,他想让小鲛学会忘记,每隔一段时间就带小鲛出去和他安排的男子见面。
上至天潢贵胄,下至商贾文人,小鲛与他们见面并不出声,实在被问得厌烦,就稍微把人蛊到角落里蹲好待着,让自己耳根清净。
鲛变得更加想念宗长了。
红鲛带他见过外面的好多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宗长在他心里的位置。
姬红息看着小鲛不为所动,坐在他身侧饮酒。
说你笨还真一头撞去南墙,我比你早经历千年,这么做当真为你好。
鲛扭过脑袋,声音闷在臂弯之间。
鲛不会忘记阿渊的。
姬红息失笑。
你想记得他多少年?你们又才认识多少年,当他死去,也就五六十岁的寿命,兴许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大梦千年,依然记得消失了太久,久到连你都数不清时间的人。
小鲛沉默。
他问:兄长会记一个人记住千年吗。
姬红息淡声叹息:嗯。
鲛竖起耳朵,不确定地问:是是画上的夜温澜?
姬红息淡道:你还知道他。
小鲛点头:是孟临之说给我听的,我还见过你们的画。
姬红息:画能不能给我。
小鲛没出声。
姬红息:我去抢
话音未落,手臂已经黏上一只鲛。
小鲛使劲摇头:别抢嘛。
姬红息笑着看他:逗你。
冬去春来,小鲛闷闷不乐地在姬红息身边留下三个月,等街上人潮随着连绵雨水逐渐热闹,小鲛迎着岁旦那日,忍不住悄悄去了一趟宗苑。
他裹紧面纱在角落里猫身躲藏,偷窥到阿渊独自坐在堂屋安静用饭,四周空无一人,他的心不由酸涩。
阿渊不愿看见鲛,小鲛便没有惊扰任何人。今年的岁旦没与阿渊过,也没朝阿渊脚底砸雪团。
小鲛揉了揉眼睛,没出声。
他并未离开,自潜进宗苑后就不曾变化过位置,柔韧得不可思议的身躯蜷在极小的角落,先有雪花落在肩膀,接着雨水把雪花打散。
不记得偷窥了几天,鲛趴在角落没有动,甚至将两条手臂交叠垫起,直接趴在角落的地面闭眼困倦地沉进睡眠中。
直到一道阴影罩在脑袋,纸伞隔开了淅淅沥沥打在鲛人身上的雨水。
小鲛微微抖动双耳,趴在地面迷糊看了看蹲在他面前的人,又把脸埋进臂弯。
他喃喃自语:随阿渊怎么说。
反正鲛不知道,鲛没听到。
他好像好久没看见阿渊了,两颗漂浪珍珠悄悄滚到地上。
溥渊看着趴在地面掉珍珠的鲛,珠子越掉越多。
作者有话要说:
待修,谢谢大家。
第73章
轻密的雨刷得土地湿黏, 暴露在泥里的珍珠至少也有不下百颗。
溥渊低声:先出来吧,地上凉。
小鲛怕听到阿渊又叫他走,缩起臂弯还要朝里拱, 腋下一紧,雨重新落在他眼睫, 鲛被溥渊从角落里挖了出去。
鲛一双手趴久了酸软无力,软塌塌的垂在两侧,触手冰冷。
他避开宗长的眼眸,轻声地自言自语:鲛不走, 什么都没听到。
似乎反复催眠, 阿渊就不会再叫他离开。
溥渊低声叹息:先随我进屋。
溥渊回头见那鲛没跟上,只得开口:没让你走。
鲛这才扭扭捏捏地跟上,脚步声相继落在每一格木阶, 溥渊听到那鲛小声说话。
手软, 腿也抬不动。
溥渊直到走上楼方才转身,孤零零站在木阶的鲛见到溥渊望着自己,手挺费力地捂了捂面纱。
鲛在地上躺了那么些天, 面纱都是泥, 又湿又脏地贴在面孔上,看起来滑稽可怜。
小鲛向溥渊解释:鲛来的时候没让人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