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蜡黄,脸颊骨骼分明,他身上的肌肤不似血肉,似一层皮覆盖着骨头。
蔚凌站定在他面前,轻声道:杨将军。
他不敢确认那人是不是真的就是杨繁,但他轮廓那么熟悉,神色那么怀念,蔚凌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恐惧的是眼前之人张口说话,用杨繁的声音,呼喊那个称呼
蔚大人。
杨繁抬手,缓缓一礼。
是他。
是杨繁。
是那个领着二十万大军,耀武扬威的雪狼军府中郎将,杨繁
蔚凌闭了闭眼,把思绪的万澜死死沉入心海。
蔚大人,你不用在意,我知道现在的样子让你受到惊吓杨繁平静地笑笑:但我今天很高兴,因为你还活着。三年前你逃出皇宫从此下落不明,大家都以为你死了直到听闻你返回琉璃山的消息,我便想着,如果你还活着,我们一定会再见。
蔚凌走到榻边,在杨繁的示意下坐下。
我也不过苟延残喘,旧疾再犯随时会取我性命。
杨繁面露苦涩:旧疾是那次镇魂留下的旧疾吗?直至今日都没有治愈?
蔚凌点头:是我分神被亡魂反噬怨不得谁。
那可近百万的亡魂!如果不是你即使赶来,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杨繁抓住蔚凌的手,
蔚凌撒了谎,杨繁不会知道。
那次镇魂,他并没有被反噬。
他从琉璃山赶往东境边关,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那无数、无数的怨气早已凝聚,化成致命的诅咒,在血海中翻腾,在黑暗中接近疯狂地嘶吼。
蔚凌能做的,只能是将诅咒引入自己体内。
但这件事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在外人眼里,无非是他在镇魂中出了差错,受怨气反噬而埋下祸根罢。
近百万的怨念,就算是蔚凌这等修为也不可能镇压得住,传闻他虽被反噬,却也化险为夷,皇上因此将他留在宫中,费尽心思为他治疗。
杨繁紧紧握着他的手,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最后什么都没说。
他的目光因为蔚凌双手缠绕的细布而定格。
蔚凌不想解释手上的伤,于是迅速将谈话转入正题:杨将军,近日有些怪事,还想要向你请教。
杨繁抬起眼,干瘪的眼眶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依旧炯炯有神。
他道:你是想问秋花的事吧。
蔚凌道:正是。
杨繁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也不作隐瞒,如你所见,秋花确实是妖。
是不是妖并非重点,重点在于
也确实害了人。
杨繁直言道来,连目光也直视着蔚凌。
他到底是武将出生,性子莽撞,蔚凌来了此地,定是要把话说清楚才会走,他遮遮掩掩也毫无意义,何况在他心里,蔚凌依然是天羽仙尊,是堪比神仙下凡的存在,妖魔鬼怪之事又怎能挡去他的眼睛。
蔚凌正色道:杨将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杨繁松开了蔚凌的手,他凄然一笑,眸子掩去了久别重逢的感慨,剩下的只有森森寒意:怪只怪,我知道得太多,而你,知道得太少。
蔚凌不作声,他知道杨繁会继续说下去,而旁边一直沉默的秋花却低下身,缓缓退出屋子。
这三年,如果你没有闭关,你定会知晓边山那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定会知晓太子顾煊承至今都被关禁皇家别院,定会知晓等待他的很可能是被废的命运
蔚凌怔住:什么意思?
杨繁牢牢锁住蔚凌的视线,道:你还记得那东境之战那些流离失所的东境人吗,皇上本是下令格杀勿论,太子却偷偷将他们保了下来,他甚至求过你,让你把那些人收留在琉璃山你还记得吗?
蔚凌道:我拒绝了他。
杨繁道:对,你拒绝了他,但他没怨你,或者说一开始他就没报希望,你为了他而下山本来就触犯了琉璃山的规律,他不可能为难你所以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蔚凌脸色渐渐难看。
杨繁就这么看着蔚凌,像是要逼得他无路可退。
你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做?
杨繁轻轻一笑,是那种卸下包袱的笑,似乎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是插在他胸口令他痛不欲生的利刃,而此时此刻,他要将它□□,捅进蔚凌的胸口。
他说:因为他是东境人。
他说得那么清晰。
他还说:我也是。
蔚凌不言不语,杨繁所言字句,让他渐渐陷入木然。
杨繁抓住蔚凌的胳膊,像是怕他逃走一样,他一字一顿继续说:这不奇怪,东境是什么地方,你了解吗?不了解的话我来告诉你。
蔚凌当然不了解,他以前一直呆在琉璃山上,怎会知道人间的纷乱。
人们总是说,东境人最擅长歪门邪道,是,他们没说错,东境人精通妖术,素来与妖作伴,那里的妖可不像昭国这么听话,不用扮成凡人也能活像我这般对妖术一窍不通的人,在东境难有出头之日,所以我幼时就随母来了昭国,做了一名武官。杨繁慢慢地说、说得这般心平气和:我的母亲,是当今皇后侍女。而皇后,则是曾经东境国的皇族、也是东境王唯一的女儿。
杨繁还能回忆皇后刚被昭国皇帝迎娶时,那一身红色艳妆,衬她身子如仙,飘散优雅。
顾萧对仙法妖魔有一种变态的执念。杨繁提到顾萧二字时,似乎含着无尽幽怨,那是昭国皇帝的名字,光是挂在嘴上已经足以治罪大不敬,可他全然不顾,继续道:他崇敬、并忌讳着东境的一切,早就想对东境动手,可那时他刚亲政不久,实权不得安稳,所以他迎娶了东境公主,封她为后,并且在第二年生了顾煊承,封为太子
蔚凌静静听着。
杨繁的声音越来越凄凉:东境的傻子就这样信任了顾萧,可结果是什么?结果还需要我继续讲吗,蔚大人那百万尸骨里有一大半都是东境人,你可还记得他们愤怒和绝望的声音?
第18章 梦醒
蔚凌轻轻闭眼,又缓缓睁开:然后呢?
然后杨繁鼻子里深深抽着气,好像说话用尽了他浑身力气:然后,战争爆发,太子虽是东境血脉,却又是昭国人,他能怎样,他只能尽可能的救人,他求了很多人,求了你,求了白烈,求了余挽风,甚至求了顾鸢!可是没有人愿意帮他没有人。杨繁哈哈大笑:他真是傻,这些人真的能信吗?他可是太子他可是太子!
蔚凌还记得顾煊承询问起收留东境难民的事,那时他身负诅咒,虚弱至极,顾煊承只是轻描淡写的一说,以至于蔚凌并未察觉到他话中的真意。
他说:师尊。那些东境的流民可否暂时将他们,收留在琉璃山?
琉璃山绝非是凡人想去就去的地方,在蔚凌眼里,顾煊承的话无非是明知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