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都是我前男友[剑三] 作者:孤注一掷
第32节
沐君侯听着,从一开始的愤懑,到最后的沉重。他发现,这些人竟也没有断章取义,一切都是实情,但一切也都荒诞。
周围的听众也没有白日衙门口的粗鄙谩骂,有人同情素心,也有人质疑证据不足可以伪造。有人试图分析,其中的逻辑不合理之处,也有人反驳,提出不同见解。
大家和平讨论,纵使意见不同,也没有恶行恶相,反而都言辞斟酌温和。
忽听又一阵哀婉小调,唱着说不出的凄凉惆怅,是一个容颜衰老的妇人。
唱完了,那娘子起身欠了一礼。
她的嗓音依旧圆润,只是不再青嫩:“若是诸位看客不嫌弃,妾身这里也有一桩陈年旧文的故事讲述。当事者皆已作古,您姑且一听,妾身姑且一说。”
这个故事发生在相隔不远的苏州——
二十年前,苏州有一位姓吴的人家,双亲早逝,只有一对兄妹。妹妹生得美貌天成,哥哥才思敏捷。那一年吴家哥哥学业有成,县试拔得头筹,府试考完,只等成绩出来,再考完院试,给妹妹配个好人家。
吴家哥哥敏而好学,有幸拜了一位大人物为师,便抓紧时间苦学。吴家妹妹担忧哥哥,思虑当地民风淳朴,又是风气纯正的书院,便带着刺绣换得的银钱去给哥哥送去做盘缠。
这一去,便出了事。那大人物酒醉之下,见吴家妹妹孤身一人,一时恶念起来……
事后,吴家哥哥不堪妹妹受此大辱,拒绝那位大人物所说,以重金聘为贵妾的补偿,一力将其状告到当地府衙。
然而,那位大人物名高位重,素来所行皆是圣人贤者之道,谁敢信他会做出这等事来?
案件僵持不下,反倒将那吴家妹妹关押入大牢,不久,吴家哥哥被暴动不满的学子当街打死。半年之后,府衙以诬告罪,将那吴家妹妹判入倡籍,一场风波便尘埃落定了。
十年后,曾有人翻阅卷宗重提起此案,然而一看卷宗,发现苦主是一个倡伎,自然便不以为然。
这故事听的人唏嘘愤懑。
“这般逼良为娼,善恶颠倒,算什么圣人贤者?莫非苏州当地的人都眼瞎了吗?”
“这故事最终如何?可善恶有报?”
“是啊,后面十年呢?”
那妇人平静地说:“吴家妹妹辗转多人,皆非良人,很快人老珠黄,再也寻不得法子去扳倒大人物。含恨而终。”
“唉,”有人叹骂道,“苏州如此锦绣之地,二十年来却让这等荒唐之事发生,那大人物是谁?”
“是啊,二十年了,就没有一个人发现那大人物的真面目?”
“既是恶者,如何会只做一件恶事?”
妇人木然地说:“二十年后,那大人物名气愈发的大了。有一日,又妄图故技重施,幸而被身边之人发现,失手杀了他。然而虽然那位大人物死了,但是当初一切仍旧重现,那姑娘和吴家妹妹一样被关押大牢,听说不日就要以诬告之名,罚没入倡籍。只是世道变了,不等官府判决,世人已经认定,她就是个倡伎。”
周围鸦雀无声。
那妇人抬起头来,她虽不再年轻,却有一双莹润如珠的眼睛:“各位看官可觉得这个故事动听?”
沉默,只有沉默。
啪啪啪啪,楼上传来一阵掌声响起。
一道清冷从容的声音,不紧不慢道来:“自是动听之极,难得有一出戏,唱了二十年都能如此新鲜,本王有幸听到,当真是幸甚至哉。只是有一点,就叫本王不开心了,苏州乃本王治下,本王可不知道还有这样有趣的事。倒是这故事改为临安城,那位大人物叫淼千水,一切好像就可以对得上了。”
一人自栏杆上探下身来,手执一扇,孔雀云锦,雾绡鲛纱,瑶山玉冠,再没有比之更为尊贵凌然的了。
扇子后面露出一双眉眼,眼眸潋滟又懒散,眉骨狂傲又漠然,似笑非笑眨了眨眼:“沐君侯说呢?”
第107章 107只反派
周围山呼海啸的跪拜声, 台上妇人凄切的悲声, 就像茶楼故事里一出青天洗冤录,正在上演。
沐君侯看着闽王,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听完那妇人的话, 他的怒意本到了极限,却被一道冰冷的栅栏将将阻挡,因为不知道何为真何为假。前方到底是直道, 还是旁人设置好的陷阱?
沐君侯便也摇着他的扇子,七分熟稔, 三分戏谑, 眼中却无笑意:“王爷不在闽越待着, 跑来这临安城做什么?莫不是王爷新近又得了赏, 连临安也划分为王爷治下了?”
闽王百无聊赖, 眉目散漫无拘,让人难以揣摩,风姿仪态却是尤为雅致的尊贵端然。
“哪里, 本王的手可伸不了这么长。这不是听说临安城最近热闹, 便来瞧瞧。谁知道一瞧就遇见一出好戏。沐侯爷说,这事本王是管还是不管?”
他兴致缺缺可有可无的样子,让周围的人和台上的妇人都脸色一变, 祈求地看向沐君侯。
沐君侯收起扇子,笑了:“在下若说不管, 岂不是有违王爷心意, 难得王爷有这份青天之志, 等升堂重审的时候,在下一定来捧场。告辞。”
闽王漫不经心地摇摇扇子,眸光轻慢冰凉,无趣地说:“沐天疏你真没意思,还不是澜江之事欠了你人情,这回听说你朋友被诬陷入狱,本王想着还你个人情。怎么你的样子好像本王要算计你似得?你是武林天下第一人,本王四体不勤,出了封地便要夹着尾巴做人。何况,这里还是第一盟的地盘,江湖风波如此之大,我替你出头,你却甩手不管,就不怕过不了今夜,本王便要落个玉山崩塌。”
沐君侯脚下一滑,听他满嘴胡说,三两句话轻飘飘的就拉他上了贼船。
这位固然不会武功,但以他嚣张跋扈,肆无忌惮的做派,谁又敢直缨其锋?旗下小小的神机门随便打第一盟的脸,第一盟不也得忍着吗?还夹着尾巴做人,恐怕他来了临安城,就得轮到所有人忍气吞声了。
“哎,”沐君侯连忙摆手,“可不敢胡说。你那个玉山崩塌一传出去,第一盟的盟主得守在你门前,不眠不休保护你的安全了。否则你随便打个喷嚏,钱塘江的水都洗不清他的冤屈。闽王好意在下心领,此事你想怎么管怎么管,左右除了那位也没有人能管得了你。我当真有急事,下次再来找你叙旧。再会。”
话毕,沐君侯轻功运起,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诚然,沐君侯并不清楚闽王cha手这事里有何目的,但他只要知道一点就好,任何事扯上这位江南王就没有好事,趁着能跑赶紧跑。
而且,沐君侯是真的有事,很急的事。
穿过夜色中的临安大牢,沐君侯走进关押微生浩然的死牢里。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微生浩然见是他,眼中略有一丝诧异。
沐君侯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冷漠,眼神也极为的陌生,平静不信的看着他。这绝不是看朋友的眼神。
“你说得对,你我认识二十年,却只是朋友罢了。你不知我,我也不知你。”
微生浩然眼神一怔,慢慢松懈下来,他正襟危坐,神情却淡然:“你知道了什么?”
“二十年前,吴家兄妹,淼千水做的孽。”沐君侯言简意赅,似是多一个字都不想说,或者说是无法说出口,“那时候你八岁,若是不知情,我可以细说。”
“不用了。”微生浩然眸光清湛平静,“当时我虽然八岁,此事除了当事人,却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沐君侯脑内嗡然一黑,好半天才看清眼前这人:“你居然知道,你知道……”
极致的愤怒失望心寒,最终却只剩下木然。
“啊,我知道。”微生浩然缓缓眨了眨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既然我知道,便是同流合污,助纣为虐?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可是沐天疏,这世间的事不是黑白错对分明,只做选择就可以的。有时候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身后就是一片雪崩。”
沐君侯摇头:“别再找借口了,因为他是你的老师,因为他对你有恩,你自己的恩义却是以别人的痛苦来成全?”
微生浩然笑了,一丝讥诮自嘲:“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沐天疏,我跟你不同,你是身在朝堂,心在江湖。所以在你眼里,只有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恩怨情仇。但在我眼里,看到的是一群人和另一群人。我微生浩然虽然是个无足轻重的草芥,比不得你英雄留名,却不是你口中这种鼠目寸光的卑劣之徒。”
沐君侯极力冰冷的眼神不稳,不知该不该信,他冷冷地说:“愿闻其详。”
微生浩然垂敛眼睫,下巴却微微抬着,虽处囹圄,却正襟庄重:“你说得没错,老师的确待我恩重如山,不止是素心,我也是出自慈幼堂。除了我,慈幼堂养活的孤儿还有无数。而这些慈幼堂之所以存在至今,是因为书堂。”
历史只有五十年的书堂,由淼千水的父亲一手创建,淼千水自小就参与其中,二十六岁那一年正式掌管书堂,至今已三十年了。在很多人眼里,淼千水就代表书堂。
书堂收集消息,供买卖双方自由交易,确保公平真实。所赚的钱财,账务清明,全都用于赈济灾民,于各地建造慈幼坊,救助鳏寡孤独。身践力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外面都传,书堂一千三百八十座书楼,都以为书堂有多大,每日金银流水一般的进,以为掌书先生做无本的买卖富可敌国。却不知道,一千三百八十不是书楼,是书堂设置下的慈幼坊赈济堂。它们不是赚钱的,是花钱的。”
微生浩然仰头看着沐君侯:“你可知,这一千三百八十座‘书楼’,要多少人才能供给?而书堂又凭什么能召集到这么多仁人义士加入其中?因为从书堂建造一开始,便不是一人一家,不论三教九流,只要心存仁义之心,便可以加入书堂。书堂之人,不问身份,不算酬劳。任是谁看来,这都是一盘散沙,却存活了五十年,只是凭借一气信念而存。”
沐君侯眼睛微微潮shi,却是坚定摇头:“这跟淼千水的罪行有什么关系?难道揭露了他的罪行,书堂就要垮了吗?”
微生浩然:“书堂不是一天建起来的,前十年这只是个普通的民间组织,靠一些募捐维系。直到十六岁的老师少年成名,依靠他的名气和才气汇聚的资金,书堂从临安扩张到整个江南。又十年,老师正式接掌书堂,又逐步延伸往中原各地。消息买卖本是见不得光的地下交易,因为老师的背书,无数书院学子加入其中,书堂才有如今规模。”
他顿了顿:“为了养活足够多的人,书堂必须扩建,因为扩建,就要得罪许多人。同时,财帛动人心,无数人垂涎书堂日进斗金的生意。同时还有另一批人忌惮书堂手眼通天的能力。在老师接掌书堂第十年,也就是二十年前,终于出事了。”
沐君侯想笑,讽刺地说:“难道你也想说,那吴家兄妹是故意陷害他淼千水的?是别人买通来的匕首毒针?”
微生浩然平静地看着他,眼底一丝倦怠,沐君侯的反应虽然在他的意料之中,却还是让他觉得疲惫,也可笑。不知道是笑他,还是笑自己。
他几乎像自言自语一样说下去:“事发那一年,我八岁。我还记得,他跪在书堂十几位先生面前,他没有否认,他说是他的错,愿意一力承担罪责。大家都对他很失望,他们责骂他。责骂之后,有人说,不能站出去。因为老师就是书堂的灵魂,如果他垮了,才三十年的书堂也就垮了,那些慈幼坊怎么办?不能因为老师一人,而让无数人的心力被毁。”
沐君侯微微睁大眼睛,却是不信,那么卑劣无耻的人,必然是逢场作戏。
“当年,老师抱着我哭,一直说对不起,说是他的错。他问我怎么办?我说,先生教我,知错要改,自己的错误自己承担。我是陪着老师去自首的。但是,事情就是这么荒诞,受害人告状,凶手认罪。但看客们不答应,因为圣人怎么能犯错?官老爷们也不答应,因为如果书堂垮了,慈幼坊的摊子谁来收拾?他们的政绩怎么办?”
沐君侯:“……所以,吴家哥哥活该被当街打死?吴家妹妹活该流露贱籍,永不翻身?”
微生浩然深深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淼千水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就好了,只要他一死,所有问题就解决了?其实,小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淡淡地轻呼一口气,仰头望着狭小的天窗透下来的污浊月光,伸手去接。
“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怀疑周围的一切。我不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好人。书堂的先生们明知道做错事的人是谁,却放任黑白颠倒。无论他们救助多少人,在我看来都是伪善,都是另有图谋。先生发现了,明知我看人眼神讨厌,他却还是带着我在身边。我就冷眼旁观了十年。”
再十年后,正是淼千水当太子太傅,微生浩然顶替的开始。
污浊月光里的人,平静地诉说着:“那十年,老师一直命人暗暗照看那位吴家姑娘。他粗茶淡饭,衣着简朴,每日忏悔罪己。与此同时,降低自己对书堂的影响,不断灌输大家,以天地道义为信念,而不是某个人。若没有那件事,他该是我此生最为敬重的神。”
“那十年,书堂勉力支持,但是早已不纯粹了。无数势力穿cha其中,江湖朝堂都有。但还是撑下来了。直到,洛阳那位想要书堂,这才是真正的生死存亡。但是老师毫无还手之力,因为十年前那桩案卷就摆在他面前。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书堂毁在他手里,要么交给朝廷。”
沐君侯听得惊心:“洛阳那位当初还是太子,他怎么敢……”
微生浩然很平静:“储位之争,有什么不敢?那时候,当年的一幕又重演了。十几位老先生围着骂他,却都束手无措。等人走后,老师问我,人若是做错了一件事,是不是便万劫不复,再无回头路了?他说,当年他是被人陷害,酒里面有东西。他说,接受朝廷征召,还是身败名裂,无论哪条路,书堂都要完了。但他有一个办法,可以力挽狂澜。”
这个办法就是,微生浩然以淼千水的身份掌控书堂,以微生浩然自己的身份投靠东宫。这样,东宫对外得到“淼千水”的支持,稳固储位。倘若想对书堂伸手,便可以微生浩然李代桃僵的事掣肘,两方保持平衡。于书堂而言,一切未变,只是淼千水全面退出书堂。而任何后来者,都无法再像曾经的淼千水那样,能左右书堂的生死存亡。
“老师说,等到书堂习惯了没有他,不需要他,仍旧能独自运行,他会皈依青灯古佛,余生赎罪。他问我,能不能原谅他?”
沐君侯:“你信了?书堂是江湖势力,你替他投靠东宫,在书堂的人看来就是做了朝廷的爪牙。只要你顶着淼千水的名字,就算他什么也不参与,真正的书堂就还掌控在淼千水手里,而你永远也不会得到书堂支持。只要没有新的掌书先生动摇他的威信,书堂就永远姓淼。”
“信啊。这二十年来,他一直表现的正直高尚。他每日清心寡欲,对所有的人都很尊重。无论是书堂之人还是书院的学子,他告诉大家,不要信奉他,天地道义,仁义良心才是书堂立身根本。”
微生浩然手捂着脸,整个人笼罩在污浊的月光暗影里,似笑非笑。
“若没有那件事,他本是真正的贤德之人啊。死后都是要进圣贤祠,享后世香火,流芳千载。他该是我此生最为敬重的神。他只做错了一件事,他是被陷害的,他忏悔了啊,我怎么能不信?”
沐君侯:“……他还是骗了你。”
“他没有骗我,是我骗了他。”微生浩然抬起头,那狭小的天窗,终于连污浊的光也没有了,只有一片晦暗黑夜。
沐君侯不明白:“什么意思?”
微生浩然的狐狸眼慢慢弯起来,却没有一丝笑意,而是残酷的冷:“你问我既然他没有碰素心,我为什么要杀他?因为我突然发现,我从来就没有真的原谅他,相信他。”
沐君侯的眼睛微微一颤。
“在书堂里,藏着无数人的秘密,而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很多时候是因为它们见不得光,也见不得人。保管秘密的人,便是看守人心黑暗之人。”微生浩然定定地凝视着沐君侯,像传说中洞悉人心的狐妖,“老师为我取名微生浩然,因为他希望,我能为他保管一点心中的浩然之气不被黑暗吞噬。”
沐君侯下意识后退,寒意却自后背涌来。
晦暗y影里的人问他:“沐君侯,沐天疏,人之初,性本恶还是性本善?”
那声音悠然:“人心就像牢笼里的兽,若是锁链松懈了一分,便不再是人。做了一件恶事,就一定会做第二件。”
那声音幽冷:“我不在乎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里,但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杀了他。只有这样,他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做第二次了。我用我的命,洗刷他的美名。也用我的命,替他最后一次守护书堂。”
第108章 108只反派
“你疯了!”沐君侯难以置信他听到的一切。
微生浩然微笑看着他:“啊, 我的确疯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沐君侯摇头, 神情坚定:“不,有办法的。如果他是被人陷害的, 你应该想办法揪出幕后之人,给苦主和他一个交代。如果他当真恶性难改,也不该由你法外审判。说什么不想给他再次作恶的机会, 于是提前杀了他,一切难道就能当做未曾发生吗?二十年前的苦主已经找上门了, 该他承担的罪仍旧要还。”
微生浩然依旧笑:“书堂怎么办?”
“书堂……”沐君侯抿了抿唇, “会有办法的,这世间没有离了哪个人就无法依存……”
“哈哈哈哈……”微生浩然突然大笑出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沐君侯等他笑完:“无论哪条路, 都比你现在的选择强。我说的不对吗?”
微生浩然一边笑一边点头:“不错, 君侯说得对极了。可惜有两点你弄错了,对你们局外人而言, 只要做对的事情就好了,就算因此洪水滔天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对真正背负责任十年如一日的人而言, 是不可能把那么多人的命运交给盲目的相信。”
“如果书堂垮了, 你沐君侯只要叹息一声, 尽尽人事便可问心无愧。但对一手支撑的人而言,我身后不是几个人, 是一千三百八十座慈幼堂里的几万老人和孩子, 是汇聚无数人五十年的心血和信念。如果书堂依存, 未来还会有数万人能因此而活下去。它甚至能成为一个理想乡。”
微生浩然笑容决绝:“有些秘密不能被听见,一旦知晓就是罪孽共担。二十年了,我累了,我真的很累。我想保护老师,保护书堂。我忘了自己的名字,以老师的名字为我的名字。杀死老师的那一刻,我想起他为我取的名字,长生浩然之气。浩然之气啊,可我并没有,有的只是这方污秽的明月。”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隔着牢笼去看沐君侯,眼神疯狂:“但我可以让一切在我手中结束。老师死了,吴家兄妹的血债偿还了。我杀了老师,我为他偿命。尘归尘土归土,难道不好吗?”
沐君侯摇头,眼眶潮shi,牙关紧咬:“可是微生,二十年前的苦主找上门了。除非证明二十年前,他真的是被人陷害的,纸包不住火。”
微生浩然却是低低笑起来,眼神清亮纯粹:“你去告诉那个人,二十年前欺负她的恶人已经死了,老师是个好人,他干干净净的。这一次他真的是无辜的,他什么都来不及做。你们为什么不信?人为什么不能只是好,不能只是坏?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微生,你怎么了?你清醒一点?听得到我说话吗?”
牢笼里的人转身,背对着他往里走,踮着脚伸手去抓天窗漏下的污浊月光,自言自语一般呢喃着什么:“我愿意永远做老师的影子,老师理当永远享受赞誉。但书堂不是老师的书堂,我们的罪都不该是它的罪,它不该因为任何人毁去……老师对不起你。有一个人能救书堂,他也一定会救书堂,当一切无可逆转的时候……那就好,我很快就会来陪老师了。”
微生浩然猛地回头,笑容神秘:“你去帮我找一个人,他一定可以救书堂。不,他已经来了。”
沐君侯背后顿生寒凉,他下意识回头张望。周围除了晦暗的烛火,偶尔跑过稻草的老鼠,不远处巡守的狱卒,什么都没有。
“你说的人是谁?”
微生浩然又正襟危坐回去,微笑恬淡:“我最怕两件事,一件是书堂出事,另一件是老师被斥责。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二十年前的苦主,我也在等她。逝者已逝,所有的罪孽,我都一力承担。”
“你说得那个一定会救书堂的人是谁?”沐君侯又问了一遍,猜测道,“是淼千水临死前告诉你的?”
微生浩然闭上眼睛,微笑着:“他是书堂背后,真正的创建者。二十年前,我小的时候,曾经隔着屏风见过他一次。”
……
屏风后的剪影,缥缈暖融,像薄薄的云纱。
那遥远玄妙的声音说:“这个孩子有一双琉璃目,太过清透的眼睛,受不得一点尘埃,洞察人心,也易为人心所伤。”
“请先生看护这个孩子。在下罪孽之身,已决定终生不娶,无子无妻无薄产,书堂和这个孩子,便是我的一切。”
那清冽疏离的声音预言一般:“这个孩子将来会见证你的终结。罪责或许可以被消弭,恶业诞生的劫却不会消失,只会随着时间越来越重。”
“在下没有面目见先生,只求他日万劫加身之时,先生能拉这孩子和书堂一把。”
那人的声音清冷从容,无欲无求:“我不cha手红尘之事。但你若自此之后,不做一件恶事,到时候我会为书堂找一个新的主人。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他站在屏风外面去看,稚嫩的嗓音问:“我叫微生浩然,你是谁?老师做错了事,为什么你不像其他人一样骂他,还要帮我们?”
那人薄暖的声音叹息一样:“因为他做了一件恶事,却不想永远做个恶人。善恶虽不能抵消,但多一些善意总是好的。那么,微生浩然,二十年后再会。”
他大着胆子探头去看屏风之后,却只看到明月辉光映在屏风之上。
……
顾矜霄听到一阵棋子摧枯拉朽挥落的声音,抬头看去,是鹤酒卿正在左右手对弈。
“怎么了?”
鹤酒卿云纱蒙眼的脸上,神情恬然,声音春酒一般清洌,透着一丝薄暖:“棋局胶着,无法后继。忽然有些兴致缺缺,一时出神,不防被只松鼠打翻了棋盘。吵到你了吗?”
那只毛茸茸的松鼠,毛发金灿灿的,被棋子的声音惊吓,立刻把头埋到鹤酒卿的臂弯,用蓬松的尾巴遮着自己的脸。仿佛是以为,这白衣人是一棵树。
没有等来危机,那松鼠便试探着抬起小脑袋,灵活的扒拉着衣服,蹭蹭蹭爬到鹤酒卿的肩上。直到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捧住,放到地面上。它呆滞片刻,回神后立刻飞奔逃走。
鹤酒卿抿了抿唇,微笑:“你在看我,是不是衣服被那孩子弄上了脚印?很狼狈吗?”
他感觉到,那个人的气息像是带着一点笑意。便忍了忍,没有施法去抚掉那点微尘。
“没有,你穿白衣一直很好看。”
鹤酒卿唇边笑容的幅度缓缓加深:“你这么想,我很高兴。”
但说是很高兴,不知道是不是看不见眉眼的缘故,笑容的幅度再大,也不会让人想到粲然明媚,只是像春天的微风,并不绚烂。
顾矜霄轻轻的嗯一声。
鹤酒卿已经起身走到他身边,伸出手背去试他的额头:“方才见你睡着了,做了什么梦?”
侵略性的花香,并不是让顾矜霄生病,只是让他容易疲倦入眠。
“梦到很久以前。”
“有多久?”
“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候,我住在一个时刻充满浓烈香气的地方。在梦里遇见一个陌生人。”
鹤酒卿静静地听着,笑容温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他很羡慕可以被阿天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