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一旦。”
谢朗两道银眉蹙拢,抬眼凝视他:“你本不是如此冲动之人,为何改了主意?”
唐县遇到泥石,起了变故,而河县伏击邓卓,高檀无可否认,顾远,不,是顾淼,至少为其中缘由之一。
心旌搖搖,神思不定,是兵者大忌。
高檀拱手拜道:“弟子受教。”
*
阴雨晦冥,庭院中的灯影次第熄灭。
康安城一直在落雨,高檀想,是他梦中的康安一直在落雨。
兴许是身在康安的缘故,他见到自己行过了雨中的康安长巷,街景如旧,石道两侧的沟渠盛满了积水,蜿蜒流淌。
他头顶朱红的雨帘密不透风地将微雨挡在帘外,道旁跪拜的行人冒雨而来,山呼万岁。
他们的脸上露出欣慰的,急切的笑容。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可是高檀却能感到自己胸中沉抑,丝毫不觉欣然。
御辇徐徐驶向远处朱门,此一回,他终于看清了巍峨宫阁的全貌,碧瓦朱檐,画栋飞甍。
雨丝顺着瓦当滴落,阶上的兽首不疾不徐地吐出涓涓细流。
阁中有一道身影在等他。
谢朗。
他坐在木轮车中,一袭玄衣,双手交叠,朝他拜道:“参见陛下。”
他的脸孔瘦得厉害,双颊凹陷,一双眼睛深沉失色,仿佛当真是到了风烛残年。
高檀默默揣测,此般光景,究竟是五载还是十载之后。
“平身。”
谢朗挺直腰背后,他看见自己挥退了左右宫人。
谢朗开口道:“潼南孔聚已除,四海归心,老朽来贺陛下。”
他的笑意疏淡:“先生当居一功。”
谢朗摇首道:“陛下文经武略,自登极以来,定四海,平天下,今时之天下,再非乱世烽烟,是陛下之功,是天下之福。”
高檀沉默不语,他隐隐感觉,谢朗此番特意来,绝非说些逢迎之语,当有未尽之言,这大概便是“自己”郁郁之故。
楼阁之中,一时寂寂然无声,地上白玉光可鉴人,高檀垂眼细看,却只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冕冠旒珠后的面庞朦胧,影影绰绰。
“陛下心中,是否已然有了决断?”
他看见地上木轮车的影子陡然间,离他又近了一些。
高檀抬眼,正对上谢朗冷厉的眉眼。
“顾闯屯兵不发,五万人静守大梁,潼河燕南关告急,恰逢桃汛,他竟罔顾圣旨,屯兵不发。此番若非陛下急智,借浮舟脱困,恐怕早已葬身潼河?陛下竟还不斩顾闯么?”
高檀闻言,心中一跳,原来如此。
他见自己背过身去,徐徐说道:“谢先生特意进宫来,是为劝谏?顾将军屯兵不发,许是有个中情由,他已发书进京,待朕看过之后,再做决断。”
谢朗脸色一沉,语气不由加重道:“陛下待他还不够宽厚么?经年累月,一退再退,直到今时今日,陛下依旧不肯杀了他,难道往后陛下只愿做个无为守成之君,长此以往,焉知这天下姓顾,还是姓高?”
他终于转过身来,面前的旒珠轻轻撞响,如水泠泠:“先生慎言。”
谢朗急促地喘息了一声:“陛下当真执迷不悟,儿女情长与天下大义相较,孰轻孰重,陛下难道不知?顾闯如今诏书不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陛下已是赐无可赐,赏无可赏。”
高檀不禁握紧了袖中双拳,听谢朗叹了一口气,又道:“皇后亦苦,陛下与顾皇后伉俪情深,一路行来,同甘共苦,可是,顾皇后纵容顾闯,顾闯今日之专横跋扈,难道没有皇后之过?老身斗胆劝谏,废了皇后,顾闯才能有所收敛,便是不废后,陛下也应广纳后宫,储君之位,绝不能纵容顾氏染指。”
高檀闭了闭眼,听自己冷淡道:“哦?料想赵若虚上书谏言,亦是先生授意?”
谢朗低眉颔首,“老朽不愿看陛下执迷不悔。”他顿了一瞬,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口又道,“陛下难道真忘了,当年榔榆之困,是顾……”
“够了!”他骤然打断了谢朗的话。
高檀感到胸中一痛,入耳的声音凛若冰霜:“先生当我是什么?”
他说的是“我”,不是“朕”。
“我是血肉之躯,还是先生为图大业,手中的一柄快刀?”
*
阴雨连绵数日,顺安城外的关河漫上了河岸,关河上南北穿行的船舶因为急雨而被迫停泊。乌黑布幔罩着的木船成串地停靠于河岸。
顾淼赶到顺安城时,便听说看守双生子的护卫正准备带她们渡船南下。
顾闯先前勉勉强强地同意了将双生子暂且安置于顺安,等待高氏。
为求安心,顾淼昼夜不停地疾行至顺安,竟比顾闯派往顺安的信使到达得更快。
她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关河渡口。
乌布篷船不作标记,她领着三两兵士,一艘又一艘地顺水搜寻。来回仔细搜过百余舟后,身上的蓑笠早已被雨淋透,湿衣贴在身上,顾淼不由地心也凉了。
双生子不见了,领她们的护卫也没见到踪影。
顾淼连忙又赶回了城中原本安置双生子的住处,可惜除了一个伺候的仆妇,屋中再无旁人。
不可能是高宴或者高家的人,他们还不晓得是顾闯掳了双生子。
顾淼心头不禁更沉,她先遣了一人回康安给顾闯报信,又带了其余两个人沿着关河南下,沿途再找。
行至夜深,夜雨未歇,加之连日奔波,三人已是力竭。他们只得改行了官道,在道旁见到了一处客栈。
天气不好,客栈里倒是人满为患。
顾淼开了两间房,其余二人自愿挤在一处,她独自一间。
换过湿衣后,顾淼本欲下楼,同掌柜打探是否有双生子的消息,经过其中一间客房时,无意间,听到了几声南音。
音调阴柔,话音连绵,不过低低几声,本不算引人耳目,可顾淼曾随高檀曾经到过潼南,流连数月,对于此南音倒有几分熟悉。
短短几句间,她仿佛听到了其中小孩,大帅几个字。
顾淼脚步一顿,脑中警铃大作,一瞬便想到了潼南,孔聚。
孔聚为人心狠手辣,并且,他与高家不只天下之争,还有私仇未报。
刘蝉曾是孔桥的发妻,孔桥则是孔聚的胞兄,刘蝉自是孔聚的嫂嫂。听说孔桥身体素来不好,刘蝉被高恭抢去后,不到两载,他便撒手人寰。
是以,孔聚深恨高恭。
双生子若是真落到孔聚手中,哪里还有什么好下场。
想罢,顾淼不动声色地兀自先回到房中。所幸,那几个南人的房间与她的房间,只隔了一条狭窄的廊道。
她于是灭了屋中灯火,守在门前,戳破了纸窗,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房间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