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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万羽得意地盯着马文化。他预料到马文化会是这样的态度,没想到帮手来得这么快。
“报纸嘛,当然看过。”马文化说。他嘀咕半天,觉得股票市场这种资本主义的产物,弄不好在中国就会搞成投机。投机倒把,这个罪名可不轻。
“上海现在有2700多家企业发行债券或股票,证券总额有50多亿。这可都是钱,没有债券和股票,这些钱在哪里?在老百姓的口袋里。交易所搞起来,这些债券和股票就流动起来了,还能发更多的债券和股票,把更多社会闲散资金聚集起来。这就是搞交易所的意义。”严浩说道,“如果我们相信浦东开发的大趋势,就应该相信这些问题最终都会解决。”
“最终?最终是什么时候?一年,五年,十年,还是五十年?”
说到这大家突然沉默了。热情最高涨的梁万羽虽然觉得马文化背八股文,但自己心里也没底。
宋旭东自始至终都比较平静。几个人中,他应该是最早有“股市”这个概念的。民国时期,宋旭东的爷爷就在上海的交易所工作,负责在黑板上抄写行情。1948年蒋经国在上海打老虎、整顿金融,宋旭东的爷爷受牵连。上海解放后关闭交易所,他爷爷又被抓进去。所以老人家一直教育家里人,股票这个东西碰不得,共产党国民党都要抓。
作为单位里第一个真正学经济出身的年轻人,宋旭东到岗不久就被安排到刚成立的股份制改造特别小组,筹备华变电能的股份制改造。股票市场的表现,理论界的交锋,宋旭东非常关注。恰恰因为看得太多,他觉得这就像一个江湖,哪儿哪儿似乎都乱糟糟的。
马文化并不只是个性上的保守。他在研究所参与的第一个课题就是社会主义制度下股份制经济的实践。虽然只是打杂,但围绕股市争论的焦点他门儿清。股票在中国面临的争议,集中在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会不会动摇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的主体地位?在社会主义国家,股市会不会办成投机场?这也是很多知名学者都在研究的问题,你来我往争论不休。
“我们先刹住车,回到今晚的正题,被梁万羽带歪了一晚上。”宋旭东打断大家,“我们今天聚在一起是要庆祝马大哥升级做父亲,不是来开学术讨论会的。来,我们为马大哥干杯,请他讲讲做父亲的感受。”
四人举杯相庆。三个没结婚的人盯着马文化。
“小朋友的胃只有他的拳头那么大,所以吃一点点就饱。而且小朋友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排泄系统。什么意思呢?基本上每两个小时,你就得吃喝拉撒伺候一轮。你还得伺候大人。也就是你一天24小时都有得忙。且等小朋友睡整觉吧,据说快的四个月就能睡整觉。”
看这帮小子一个个捏着筷子面面相觑,马文化自觉这一番啰嗦有点不合时宜。“哎呀跟你们说这些早了点,等你们做了父亲就懂了,这些事情谁都逃不过。”这里面宋旭东和严浩可能会比较快。宋旭东家里给介绍了女朋友,目前关系稳定。严浩跟现在的女友董晓眉大二时就相恋了。只有梁万羽,八字还没一撇。
“我想知道的是真正的做父亲的感觉。”严浩插嘴道。
“这就是做父亲最直观的感受。说起来都是鸡毛蒜皮,但你们慢慢就会明白,生活都是鸡毛蒜皮。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想让我说得抽象一点,可做父亲都是很具体的事情,非常非常具体。”马文化说。
“嗨!”大家起哄。
“怎么说呢?小家伙就这么突然来到你的身边,你的小家庭。那么鲜活,那么真切。有时候你会觉得不真实。可是他今后会怎么样?这就看你的了。就是这种感觉。以后的马文化,就不只是马文化自己了。”
“马大哥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宋旭东问道。
“梦为。”
“梦——为!好!”严浩抢话,“马梦为!以梦为马!”他们这一代人都熟读海子的诗。
“李梦为,”马文化低声纠正道,“是李梦为。”现场顿时安静下来。
马文化努力保持平静,但涨红的腮颊尽显窘迫。
听到这,梁万羽只觉头皮被电击一样一阵发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面部细微的抽动。村里二傻子尖厉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回响。
梁万羽出生在四川西部的一个偏远山区。偏远到他通常都不提自己县城的名字。父亲陈德培是家里的老幺,上面三个哥哥。大哥二哥合住一栋木房,三哥婚后和父母合住一栋木房。到陈德培结婚的年龄,家里凑不出钱再修房子了。
经人说媒,父亲陈德培从陈家坳入赘到梁家坝,跟母亲梁玉香结婚。梁玉香也是家里的老幺,上面三个姐姐,所以继承梁家香火的重担就落到她头上。在川西山区,称得上坝的地方虽然不见得就有几尺平地,但田地总比什么坳什么坡的,要多一些。但不管多穷,入赘都不会是小伙子们娶媳妇的首选。
梁家就要个儿子续香火,两家人结亲时心知肚明。陈德培入赘到梁家,夫妻之间相处很好,但农村那种无形的压力自始至终形影不离。生个儿子不跟自己姓,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村里有个二傻子,总是远远地喊:陈德培,陈德培,你的儿子啷个不跟你姓啊?
有天下午陈德培气不过,抄起一根木棍就追,一口气追出去好几里地。等陈德培回来,孩子们早吃过晚饭。梁玉香做了陈德培最爱吃的青椒炒腊肉,给陈德培倒上他最爱的苞谷烧。两人一句话也不说,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二傻子躲到山里,三天没敢回村。但没过几天,二傻子又开始远远地喊:陈德培,陈德培,你的儿子啷个不跟你姓啊?
“那,那大家到底怎么看?股市这个事情。”梁万羽显然还想继续前面的话题。
“可能不那么容易下结论。我现在的想法仍然是继续往前推。”看梁万羽没有刹车的意思,宋旭东又谈起华变电能股份制改造的情况。
宋旭东最大的感触是,人们从来都只想着能从单位拿点什么回家,绝不会考虑可以拿点什么给单位,尤其是钱。
华变电能整理资产,要求员工持股时,领导们不好推脱,但是基础岗位的员工,说服工作就很难做。宋旭东记得有一个阿姨气愤地指责厂里股份制改造小组,说他们把厂里的花台、厕所都算成钱,来让员工买单!
宋旭东忍不住笑。他们何止算了花台、厕所,锅碗瓢盆、破铜烂铁全都计入资产的。
现实问题可以理解。大家手上都不富裕,突然来个政策,要掏几百几千块钱出来“倒贴”公司。根本没什么人关心做了公司的股东,可以享受投票、分红的权利。只听说这钱最后不给利息也不给退本,大家就打退堂鼓了。
宋旭东自己也郁闷。他这才参加工作几个月,哪里有什么钱买股票?领导靠在椅子上语重心长地说:“小宋啊,你现在参与这个工作,你自己都不掏钱认购点股票,又怎么服众呢?”
“那,我得买多少股票才能服众?”
“2000块总得买的吧?”
宋旭东哑然失笑。2000块就能服众,也不知道是贵还是便宜。
“等将来我们公司上了市,你不就赚大钱了吗?”领导拍着宋旭东的肩膀说。
“什么?”
“你自己刚才不还跟大家这么说吗?”
“啊,是。是。是是是。”宋旭东差点没反应过来。他点头应声,郁闷地跑回家跟父母借钱。
宋旭东对股市怎么看?他能感受到政府推行股份制改造的决心,但民众的接受度,现在还不好判断。证券公司门口那几百号排队的人,不足以推论整个市场。以前国库券、外汇券也有人倒卖,但形成了多大的交易市场呢?至少目前还没有。
“你们现在有多少钱买股票啦?这么关心股票。”宋旭东问,“要不这样得了,先把我手上华变电能的股票买过去。原价转让给你们。大家兄弟一场,手续费就免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