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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铃还是原来的曲目,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讲台上照例被围得水泄不通。十分钟后,他微笑着问:“还有其他关于课程的问题么?”女孩们红着脸答不出,只能恋恋不舍的道别走开。
我站了起来,顺着台阶慢慢走下去。
时光在我脚下仿佛倒流回多年前的那个上午,我清楚的记起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和那时的眼神与表情。记忆真是神奇的东西,我到今天才赫然发现,原来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坠入深渊,万劫不复了。
我在离讲台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他和我两个人。他站在讲台后,望着我一步步走下来,他分明是看到我的,眼神却有些不确定,表情显得恍惚,似乎也穿过岁月落在了回忆里。
我又走近几步,轻轻的唤了声:“老师。”
他像是被这久违的呼唤惊醒,恍然若失的神情在眼底碎开,他的眼神恢复了从容,露出一个我最熟悉的温和的微笑:“是你。”
我突然就明白了,因为在那天晚上,他在昏暗的车厢里突如其来的抓住我的手,而后猛地惊醒,说的也是这两字“是你”,然后他说“抱歉,我有些醉了”。现在的他当然没醉,只不过是被时光的魔法蛊惑,透过我,看到了另一个人。
我没想到重逢后的第一句话就让一切侥幸和幻想分崩离析,砸下来的碎片刺入旧有的伤口,鲜血淋漓,却并不觉得痛。
我想我是麻木了,或者是被时间教坏了,不再轻易的就被一句话逼得原形毕露。年龄虽然没有增加我的城府,但至少给了我应对人事的经验,知道如何巧妙的戴上面具,掩饰失态。
我把右掌伸过去,微笑如他:“老师,好久不见。”
他似乎怔了一下,缓缓伸手来与我交握:“好久不见,周惜。”
我们握了两握,礼貌的松开。我偏头笑问:“您刚刚以为看到了谁?”
他笑了一下,很淡的那一种,至今仍能让我失神。
“幻觉。”他轻声说,似乎不是要说给我听,有些自嘲的意思,“我记得你之前也一直坐在那个位置,刚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哪一个长得很像的学生。”
我怔了一下,脱口问:“您怎么知道我一直坐在窗边?”
他收拾笔记本电脑的手顿了顿,没有看我,淡然道:“以前我们上学的时候也喜欢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所以比较留意。”
“原来如此。”我接口,语气也在瞬间调整得很随意,“老师还是那么念旧。”
那个“我们”把方才刚刚进门时的失态解释得清楚明白,我想自作多情的误会一把都没有一点儿余地。看来不仅我,他对过去种种也芥蒂颇深。
“三平给我看了你和郭敏刘棠海的合影,是昨天拍的吧,今天怎么会突然过来?”
我笑笑:“昨晚有点急事过来这边,今早顺路就来看看老师。您大概也知道了,昨天郭学姐把我骂了一顿。”
他有些讶然:“她骂你什么?”
我心里一惊,很快遮掩过,笑道:“原来您不知道,那我就不自曝其短了。”
他笑着拍拍我的肩,“四年没见,怎么感觉又长高了,去我办公室坐坐?”
“不了。”我顺手拔下电源插头,递给他,“我晚上还要给学生上课,下午的飞机,现在差不多要回去收拾行李了。”
他慢慢的把电源和鼠标收拾进电脑包,拎起来后才说:“那我送你出去吧。”
第45章 断绝
一路沉默,好像我们的话在教室里就已经说完了。我无数次想过与他重逢,千千万万种画面,千千万万句言语,却没有料到会是今天这样近乎尴尬的场面。
并排走在去校门的林荫大道上,时不时有人回头望过来。沉默得太过尴尬,我于是带着点玩笑的没话找话:“这么多年了,老师一直没变,还是这么受欢迎。”
他微微顿了下步子,转头来看我一眼。“怎么了?”我问,他眼神里揶揄我有些看不懂。他迈步继续往前,我也跟着走,他抬抬下巴,指向前面两个方才掉头回来的女生,稍稍放低了声音:“小周教授,你太谦虚了,人家明明看的是你,跟我什么相干?”
我错愕的停住脚步。“怎么,没看出来?”他笑着在我前面站定,近午的阳光落在他的肩头,夺目得近乎刺眼。我确实没看出来,我所有的心神在有他的时空里根本无暇他顾。
面对面站得很近,我要微微仰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他垂眸注视着我,笑容温暖如昔:“周惜,你确实长大了,成熟了,老师很欣慰。你的论文我都看过,四年来每一次发表都在自我突破,没有一天松懈。我的评审意见,哪怕是苛求的,你也都一一做到了。不管郭敏对你说了什么,作为导师,我觉得你是很完美的学生,无论毕业前还是现在,都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我的目光无法从他的脸上移开,即便如此可能会把自己的底细再次暴露无遗。虽然无法和任何人解释,但其实我心里一直清楚,他从没有怪过我,哪怕我这么多年来如此任性,如此不近人情。相反的,我的每一分努力他都看在眼里,我的每一次蜕茧化蝶他都懂。多年不见,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人会懂得,其实我们的“见面”与交流从未中断,虽然是以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虽然仅仅限于这唯一的安全的领域。
我动了动唇,喉头发紧,心乱如烽火三月,“老师……”我说,然后再无法找到一个恰当的字稳妥的说出口。
他看着我的眼睛,像多年前一样自然地抬起手,似乎是顿了一下,迟疑之后还是落在了我的发顶。他用他惯常的方法揉了揉我的头发。
久违到彷如隔世的温情让我屏住了呼吸,一瞬,狂澜灭顶,顷刻间吞噬我的心和整个灵魂,我感觉自己要不可抑制的战栗起来,然后下一刻,也许就要不顾一切,在这熙熙攘攘的校园大道上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
他忽而托起我的左手,看着无名指间那枚总是引起世人过多关注的铂金圆环,微微一笑,“这个,”他说,声音很轻柔,“也没有令我失望——找到自己的幸福,是比做出更好的论文还让老师欣慰的事情。恭喜你,周惜。我也终于可以放心了。”
有什么在心底碎裂开,从里面流出异样的浓汁,片刻间渗入血液,侵染全身。我的耳边雷声轰隆,却仍听见他在说:“今天你来看我,我很高兴。不过以后如果行程太紧就先照顾好自己。眼底有些发青,是昨晚没睡好么?工作是做不完的,平时要多注意休息,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噂噂嘱咐,细细叮咛,如慈父,是恩师,是啊是啊,我是乖巧的孩子,是心爱的学生,是另一个人的影子,是你不经意间犯下的一个过错。你说过要陪着我一路走下去,倾尽心力,不计回报,直到把我送回正途,抵达幸福的彼岸。
可是我呢?可笑如我,只是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失态到无法自己,多年修炼都抵不上一个妄念的渴望,说什么长大了成熟了,只要碰见你就立刻被打回原形,冲动冒失没有一点长进,竟然抛下一切带着异想天开的幻梦来自取其辱。
如今,一枚小小的婚戒就让你得偿所愿,心安理得了。而我呢?我被你的那个吻,那个误会,永远的钉在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多少个日日夜夜,锥心刺骨,逃不脱,走不掉,忘不了,放不下。
忽然就恨他了。
其实也许一直都恨的。
人心自私,谁都是要为了自己好好活。我发过誓,只要他平安,只要他幸福,一生再无他求。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我竟然恨他入骨。
不动声色的,我向旁边偏了下头,让抚在上面的手掌落空,拒绝了他师长式的亲昵。我生硬的把左手抽了回来,向后退开几步拉开了一些距离。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