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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他的办公室。他用二十四小时做别人四十八小时的事,时间就像沉积岩里高压挤出的石油那么稀有珍贵,就算是快毕业的博士生也只能分到周末的四十五分钟单独会面。
我打开电脑,因为紧张把已经打开的文档错误关闭了。他扫了一眼我的屏幕,说:“周惜,我希望你是来求助的,而不是来告诉我你希望换一个方向。”
我的手顿在半空,不敢再打开刚才的文档。
这个文档我熬夜做了三天,里面罗列了繁复的理由和论证,试图说服他,不,说服自己放弃。
他又说:“你很有研究的天赋,所以应该已经感受到课题的生命力和契合度。即便四年里发表不出一篇论文,但如果你对你研究的内容深信不疑,那么就是值得的。”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的流了出来。是的,我不想放弃这个课题,就像一个深情的人无法割舍自己心爱的恋人。我们是如此高度契合,我愿意花毕生的心血浇灌一朵也许永不盛开的花。
可是老师,我需要毕业,需要文凭,需要生存,需要追逐理想的底气。
老师仿佛并没有看见我的眼泪,平静的问:“今天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我用手背擦了下脸,摇了摇头。他亲手把我的笔记本电脑合上,说:“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下周六的这个时候来我办公室。”
第4章 指导
之后的几个周六,我都等在老师办公室外的会客厅,最后一个博士生离开之后就敲门进去,老师延长了工作时间,给了我额外的四十五分钟作单独指导。
因为这样的特殊待遇,几个学长专门请我吃了一顿饭。席间他们用玩笑的口气认真的问了我跟老师是不是叔侄关系。在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赵学姐叹了口气说,你真走运,我都来了一年了,天天鞍前马后的,也没讨到一次单独开会超过十分钟的机会。
刘学长说,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啊,要不然就直接表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赵学姐说,敌情未明,不敢打无准备的仗啊。
郭学姐说,先射击再瞄准,说不定教授一心治学,情窦未开呢,被你这一击大直球就开窍了。
赵学姐说,怎么可能,人家可是结过婚有孩子的人了。
郭学姐“哈?”了一声,餐厅里的音乐似乎都静了一瞬,所有人看向赵学姐。
赵学姐挑了半边柳眉,怎么,你们都不知道?教授的前妻是他大学同学兼辩论队辩友。人家是当年的校花,三甲医院院长千金,妥妥白富美。
餐桌上的火锅咕咕冒着热气,不过没人再有兴趣往里面伸筷子。
郭学姐扶着眼镜问,这种网友都人肉不出来的国家机密你从哪里八出来的?
赵学姐说,私人渠道,无可奉告。
众学长异口同声“切——”了一声。
郭学姐又问,教授的孩子多大,他们为什么离婚?
赵学姐在自己嘴唇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刘学长一脸了然道,文献综述还没整完,难怪小赵论文写不下去。
郭学姐向赵学姐举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加油!
聚餐之后我从小吃店买了两个包子果腹,回宿舍的路上鬼使神差拐进了一条岔道。
夜很浓,路上没有学生,对面办公楼的顶层,有一间办公室的灯仍亮着。我在初春料峭的夜风里,用仰望的姿态看向那个灯塔一样的人,无法把他跟八卦里有血有肉的离异教授重叠到一起。
我那时十九岁,高中时曾为一个女孩夜不能寐,她的出现和离开给我打了一剂感情的免疫针,从此后,我自认为很了解这个世界,也很了解自己,心性稳定,目标明确。
不知道我到了而立之年是不是也已经跟喜欢的女人结婚生子。如果是我,会因为什么原因又重回单身?
那个晚上,我一定是鬼迷了心窍,竟然一直在办公楼门口的树后呆呆的等到那个熟悉的人出现。然后,我也并不敢真的走上去或者跟过去,只是默默的目送他的背影走远,走远,越来越远,远得无法再用我凡夫俗子的眼睛看得到。
回到宿舍后,我心绪翻滚,辗转难眠。终于睡着之后又做了那个让我心烦意乱的梦。
我知道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因为此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在图书馆待到八点,然后背着书包来到同一棵树下,用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心情,等待着那个身影出现,默默地目送他从自己眼底走远,消失。
也许我又犯了喜欢胡思乱想,主观臆断的病,那个在所有人看来都傲然出众,卓然不群的人,在剥落了白天的粉饰之后,披着夜色的背影在我眼中竟然如此清冷如此孤单。
无数个夜晚,我忍不住就想跟上去,哪怕不说话,哪怕只是跟在他身后,就这么默默的陪着他,走那么一小段路。
突然就觉得很难过,很……心疼。
真是天方夜谭般的荒谬——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孩子竟然去心疼名利兼得风光无两的名教授。
他要是知道,不,任何人要是知道,都会把我当个疯子来讥讽嘲笑好几年吧。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需要人陪呢?每天都那么忙,被那么多人围绕着崇拜着渴望着。能够有一段可以安安静静独自走过的夜路,他一定很乐意享受这样的清净无扰吧。
我在床上又翻了个身……唉,睡吧,睡吧,老天保佑我别再做那么奇怪的梦了。明天……明天等图书馆关门的时候就直接回宿舍吧。
好了好了,睡吧……
我终于没有放弃一开始就想要做的选题。周六晚上的单独指导是我坚持下去的最重要的动力。
但事实上,跟在组会时的模式一样,单独辅导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我在说,老师在听。即便我提出问题,他也会先问:“你的答案是什么?”
因为他有这个习惯,我在提问之前自己都先想好了答案,虽然我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犯错。
老师从不会直截了当的说我错了,他会跟着我的思路,把答案发展成另一个问题,寻根究底到我思想的最深处,然后就算他不置一词,我也已经发现自己在逻辑上或者认识上的荒谬或缺陷,兴奋得想要跳起来,说我明白了,明白了!
每到这个时候,他的眼眸就会弯出好看的弧度,温和的笑容像斜阳碎在湖面上。然后……我的那个被揉碎了扔进心底废纸篓的梦就会又一次在深夜把我搅得神魂不宁。
在单独指导之后,他会按照我的进度,推荐相关度非常高的一些只有在国外学术搜索引擎才能找到的资料,或者干脆亲自把这些文献打印出来交到我手上。这样一来,我实际上每次都要用掉他超过四十五分钟的时间。
说实话,他给我的指导把课题变得更加复杂了,也让我的问题越来越多。
有的时候我的思维裂成东非大峡谷,又或是做了一场星际跃迁,一眨眼太阳变成三体。然而我发现就在这些千头万绪里我时而会产生一些灵感,它们并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像梦一样,在潜意识里酝酿,突然惊醒时就能抓住。
就是这些美妙的灵感让我突破了一个又一个难关,终于有一天我惊觉,我的提案已经成熟到足以开启一个独立的研究领域。
那天我给老师报告了自己刚刚整理出来的理论框架和几个可能成功的模型,我站在办公桌前,激动得手舞足蹈,一口气说完了九十张ppt。我说得满脸潮红,手指在鼠标上微微发抖。
老师微笑着看着我,全程没有说话。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游泳教练,早就等在对岸,自始至终他都相信只要我全力以赴,一定会抵达他给我展示的终点。
稍微平静下来之后,我感到长途跋涉后的极度疲惫,心里却十分快活,知道今晚终于可以睡个黑甜的好觉,明天是周日,也许可以去爬个山晒晒太阳,我有运动的习惯,但因为在选题的沼泽中挣扎多日已经很久没有出过校门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