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一怔,是。
南单于淡淡地笑了笑,从北地郡,经三辅,过函谷关,再沿东向的大道入洛阳。十余年前,我也曾这样走过一次,只是那一次,我没能走进洛阳城。
使者不言语了。那十余年前的事,便连中原人也说不清楚,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匈奴人,从道听途说更拼凑不出什么,根本无从接话。
南单于在这房间中抬脚走了几步。这里的堇青石地面连同砖墙都是一片焦黑,床榻、帘幔、桌案早已烧得残缺甚至不见,而金铁所制的烛灯、酒盏等则都熔得变了形,歪倒各处。南单于将倒下的一一扶起,残缺的一一抚摸,动作极轻、极慢,好像还在一一地辨认它们,曾经是如何的面貌。
使者不能明白,但也不敢出声。在这一个原本很大、被大火烧过后又显得很窄的房间里,像有什么逼仄的东西齐齐向他压下,压得他无法呼吸。他想也许那是十余年前的记忆的暗影,抑或,只是来自南单于那晦暗不明的眼神。
南单于绕过床榻,进入了后头的房间。使者跟了过去,在门边就看见里面烧尽的黑灰几乎堆成了小山,但仍有一些竹的木的残片,与红的缨络,在黑灰中探出头来。
这是一间书阁。南单于低声说。
因为人的进入,微风涌起,将灰烬都吹得飘飞起来,几乎逼出使者的咳嗽。他不得不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南单于走了进去,片刻,南单于忽然弯下了腰,捡起来一片什么东西。
使者定睛看去,那像是像是一小块残断的玉。
找到了。
南单于的声音更低了,低得宛如深渊中迢递的回响。
使者忽然似明白了什么。再望这四周,不似宫殿、却大得吓人的宅邸,莫非就是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江夏王的宅邸?
他在找什么,江夏王吗?
可使者明明听闻,早在十余年前的内乱之中,江夏王的尸体便已被河间王抛在了荒郊野岭。后来似乎是有好心的百姓将他收殓在了北邙山中,南单于若是想去拜祭,应当随时都可以去的。
若不是在找江夏王,那么,他又到底是找到了什么呢?
可是南单于当然不会再予他以回答。他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旁观了南单于来到江夏王府的这一日,却终究不能明白南单于那沉默地燃着灰烬的眼神。
最后,南单于拒绝了匈奴长老们的提议。
那是在半月之后,他坐在洛阳北宫恢宏的御座之上,面对着匈奴使者。
我已经孑然一身地征战了十余年,他说,我感谢亲人们的好意,但我终究是回不去了。
使者攥紧了手中的文牒,不知为何,有些执拗地劝他:我入塞大半年,实在已看厌了中原的模样,汉人狡诈多疑,权欲熏心,颠覆了自己的盛世,单于又何必在这种地方久留?我们一起回去
一起回去,我的将士们怎么办?我的百姓们怎么办?南单于打断了他,然而声音是温和的,好像已宽容了他的不知趣,我可以派一支兵马,护送你到塞下。至于王庭中的事情,请恕我无法分心参与了。依我看,匈奴有一个好处,那便是不拘血统,强者为王,你说是不是?
使君啊,你知不知道汉人有一本书,叫做《春秋》?南单于还说,我起兵反叛之日便已清楚,春秋史笔,一定是容不下我的。时至今日,我更不可能抽身而退。
我这一生,终将在这异乡之地,声名狼藉而死。
3
送走匈奴使者的这一晚,南单于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二十多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他梦见自己骑着那一匹失而复得的名叫小泥巴的劣马,一步、一步,不回头地,行出了戒备森严的关塞。在远方,有一轮长空旭日,正挟着峭劲的早风朝他刮来。
他抬手挡住那日光,却听见轻快的笑声。俄而他的身边又行来一骑,马上乘者的笑如阳光般耀眼,几乎令他看不清那日思夜想的容颜。但见那薄薄的唇角一勾,对方一鞭往空中甩过,发出哗啦的震响,马匹便往前奔去。他一惊,立刻抢奔而上,不过片刻,你争我赶的两人便并辔奔驰起来,往那朝阳初升的沙海尽头,有金色的朝霞沿着无垠的地平线徐徐展开,他听见那人温柔的声音在风沙中坠落,他在唤他:顾图。
顾图,我们一同出塞去。
第62章 番外
1
出塞之后,顾晚书竟变得不能喝酒了。
也许是因匈奴巫医的叮嘱:他瞅着那巫医神神叨叨,原本绝不肯接受蛮夷邪法的治疗;奈何顾图关心得紧,每晚每晚都要抱着他求他,他挨不过,只好让巫医来施法。巫医给他跳了一段乱七八糟的傩舞,勒令他服一些乱七八糟的草药,这也都罢了,然而竟还要求他戒酒!结果,不知是否那草药的作用,当他好不容易瞒过众人眼目,偷得了一壶波斯的三勒浆灌入喉中,竟然恶心得吐了出来。
龟兹国的宴会还未结束。席上被顾图管得滴酒不沾,他是偷偷溜到厨下来的,几名下人见他穿着匈奴人的盛装,知道他是国王的贵客,任他顺走了酒壶也不敢做声。他绕出厨房后门,便见土墙围就的宽广院落,几棵沙棘树上结了一簇簇金黄的果,沉甸甸地压低了枝桠。他好奇地走过去摘下一颗,小心地咬了一口,立刻酸得他扔了出去。
皱着眉头,已忘记自己方才饮酒的不适,只剩下对这果实的埋怨。四处走走看看,土墙上有隐隐的浮雕,他也看不懂,但墙缘却铺了银砖,当月亮升上天空,砖纹便似化作了银色的波浪,映出遥远的月华。
再往外多走几步,便是龟兹国的都城市井。虽在大漠之中,但因正临商道,也十分繁华盛丽,只是到夜半了,万籁俱寂,只有干燥的风沙拂面。胃里翻江倒海的劲头过去,顾晚书感到了一丝疲倦,半靠着土墙坐下这匈奴人的衣裳,箭袖长绔,既朴素又方便,他倒是毫不心疼。
西域的夏夜,有些微的凉意,但醉意上了头,却不觉冷。
想起有一年冬天,顾图还送了他一件羊皮袄子,他穿上试了试,顾图就笑得停不下来。他怒不可遏,以至于把那袄子锁在了衣箱最里层。而要说保暖,他还是最喜欢顾图送他的第一件礼物那件火狐皮的大氅。
身后的王宫大殿传来隐约的欢声笑语。顾晚书抬头怔怔地望着这异域的月亮,冷白色的,上头仿佛有山川沟壑的阴影。
原来在这里。
一个如释重负的声音。他都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他也没有回头。那人走过来,两手却都提满了东西,旁边还有一人陪着,拍着那人的肩膀道:找到了,安心了?
顾图望着顾晚书的侧脸,叹口气,回去了回去了。
魏晃抱胸而立,他如今穿着织金的长袍,脖颈手腕俱是金银的首饰,只是头戴的冠冕不知扔哪里去了。看了看顾晚书,又看了看顾图,道:你今晚喝了不少,明日特许你晚些来见我。
是是,谨遵王命。顾图敷衍地说着,走到顾晚书身边,顾晚书却哼了一声:不就是个龟兹的草头王,有什么好神气的。
祖宗!顾图几乎叫了出来。魏晃却没生气,还笑嘻嘻地凑到顾晚书面前去,看了他两眼,道:你喝醉了,本王不跟你计较。
你才喝醉了。顾晚书翻了个白眼。
魏晃摆摆手,与顾图说了两句话便径自转身离去。这让顾晚书感觉自己像是顾图身边带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大人说完了话后,对他连招呼都不打一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