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王府,这洛阳城中,还能有什么王府。
顾图将这小小的木片攥进手中,感觉那木片边缘的尖刺刺痛了手心,这个好办,去御医署查一查档,与这枚木券比对一番,到底何人领过此药,一目了然。他冷冷地维持着声音。
将军有所不知。另一名御医却很为难,每日都有江王府的人来御医署领药,御医署中,与此相同的木券,何止成百上千啊。若是知道领药的日子,或知道所领是何种药物,倒还可以查一查档;但仅凭这王府二字那就无异于大海捞针
啊,是了。
江夏王毕竟是个药罐子。
不知为何,顾图自己却总会忘记这一点。仿佛江夏王是个不老不死的妖物。
左贤王插进嘴来:那到底是什么药害了我弟弟?
御医踌躇地拍了拍手:我们我们思量着,可能是矾石。此物是猛药,须研磨烧煮后才能内服,且不宜过量它与浑邪王惯常所服的药物或许相克,才会
矾石。那是寒食散五石之一,江夏王府每月里一车一车地往里运。这要他如何才能确定凶手?
知道了。顾图疲惫地道,你们先下去。
两名御医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地告退,一边还思忖着自己有没有说错了话。到底没有把江夏王的名号说出来,就算秋后算账,应当也落不到自己头上吧?
左贤王却没有走。他在房中来回转了两圈,越想越气,怒道:他就是因为自己生病,知道你查不出来,才敢这样明目张胆!
顾图坐在床边,倚靠着那无温度的尸体,又抬头看了一眼。父亲可怖的面容隐在乱糟糟的白发之间,虚弱的手臂垂落床沿,沉默闭眼之后,却能生出一丝亲切,仿佛自己从未体会过的、承欢于父母膝下的安心感。
他想起就在昨夜,父亲吃了自己做的羊腿,还大赞美味。看起来明明是那么健康的,甚至还能甚至还能与他争吵。
不,擅自挑起争吵的是他自己。他质问父亲到底知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质问父亲到底有没有心。而后他便将父亲抛在此处,自己摔门而出了。
这地方没有仆人,只在外头守了他的几名亲兵,以及他从蛮夷邸借来的两名随从。待有空了,要好好审一审他们。他漫然地想着。但父亲昨晚应没有再吃其他东西了,那药物,恐怕是更早之前就已落入他的腹中。
难道是那羊腿?不,羊腿他也吃了,宫里的宴席上,那么多达官贵人也都吃了那羊腿里若有矾石若有矾石,那就是自己害死了父亲!
再说,宅邸中明明有一个年老体衰的病人,自己为何就想不到多加几名守卫?啊,是了,自己原想一切都亲力亲为的,自己的父亲自己来照料
可是自己却抛下他了。
在他与江夏王颠鸾倒凤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或许父亲正在床上无声地挣扎
你来做什么?!
左贤王一声断喝,将顾图从深冷黑暗的思绪中蓦然惊醒。他迷惘地抬起头,却见江夏王正站在门口,夹着雪片的风掀起他清瘦的衣衫,后头宋宣关了门,满脸戒备地看着他的背影。
在数个匈奴人的包围之下,江夏王却很镇静,这是怎么回事?浑邪王是被人害死的?
左贤王冷哼一声,这便是你们汉人说的,贼喊捉贼吧。
那一枚木片几乎要在顾图的掌心里捏碎了。他蓦地站了起来,拔剑如刀,朝江夏王那脆弱优雅的脖颈劈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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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夏王却笑了。
冷酷的、讽刺的笑,像是早已将顾图看透,知道他不可能下得了手,所以好整以暇地等待着那剑光劈落。
何况这还是江夏王送给他的剑。
江夏王,总是这样的。
他不可能露怯,不可能认输,不可能对顾图说一句好话。他甚至不容许外人看出他是个病人。他永远要居高临下。
顾图的剑当真擦过了他的脖颈,却在他的肩上停住。
顾图的手开始颤抖,连带剑身都颤抖,发出不甘心的嗡鸣。
江夏王慢慢地开了口:你若认定了是孤做的,就砍下来。
长长的睫毛掩落,那双无情的眸中艳光离合,直视着顾图手底这一柄象征着坚贞与信任的精绝长剑。
第40章 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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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最终将剑收了回去。
他转过身,道:殿下请先回吧。此事我还需与本族人商量。匈奴与上国交好这么多年,从不曾冒犯上国,好意来使,却惨死他乡,无论如何,总要向上国讨个说法。
江夏王凝视他半晌,轻轻一笑,好。便转身离开。
宋宣看不惯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气得一脚将门踹上。
这算什么道理?宋宣大声骂道,害死了浑邪王,惹恼了我们匈奴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顾图揉了揉太阳穴,你别嚷了。
宋宣吞了声音,不免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的主将。
左贤王虽生得粗犷,却擅长察言观色,温和地道:孤涂,今日你先好好休息,我回去禀报单于,再做打算。此处有其他卧房吧?还是你想回蛮夷邸住?
顾图只是摇了摇头。
左贤王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又一把揽过宋宣,不由分说地将宋宣也带走了。
偌大房栊,一时便陷入死寂。顾图怔怔地抬头,只看见窗边的烛火随风轻飘,无着落地流下一行行的蜡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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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晚书负手在后,快步地走出了这座大宅。
街道上积雪已深,他的云母车停得偏僻,车轮陷进了雪里,车仆正鞭打着马匹,要将车拉出来。顾晚书在树下站定,又掩着衣襟咳嗽了几声,剧烈的心跳才终于渐渐地平复。
有雪花落在他的衣发上,转瞬又融化掉。他复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巍峨的大宅,想起不久之前,顾图曾在那儿为他下厨做饭的模样。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攫住,痛得他呼吸不出,又要咳嗽。有许多难以名状的悔一时纷至沓来,全都张着顾图一般的无辜的眼,仿佛都在责怪他薄情。
若是不曾相中他就好了。
若是不曾撩拨他就好了。
若是不曾梦想他就好了。
冰雪浸透了他的衣领,渗进他的后颈,又流下他的脊背。他猝然一颤,却觉这无人看见的地方是这样地冷,令他几乎要瘫跪下去。
就在此时,一乘朴素的马车由远及近而来,一个白衣人下了车,走到了他的面前来。
顾晚书先是看见了他那双丝质的十方履,便沙哑地道: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