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王歪了歪脑袋,不过,今年的元会,你大约是赶不上了要走就赶紧走,别等到大雪封了路,半道上又折回来,丢孤的脸面。
顾图安静地亲他,原来我就是殿下的脸面?
是啊,江夏王理所当然地道,你不仅是孤的脸面,你还是孤的眼、孤的手若到了边塞上,见到了壮丽风光,或者美貌的胡姬,可不要被勾了走啊。
这话原该很郑重的,却不知为何被他若无其事地说了出来。顾图凝视着他淡漠的侧脸。
殿下若是担心,来塞上循行就是。
江夏王哼了一声,真会打算盘。让孤去给你撑腰?孤偏不,孤就要留在洛阳看你的好戏。
行,那您就等着我,将北方六郡平定得齐齐整整的,给您端盘儿里送上来。顾图的声音渐渐低了,有了北方六郡,您便什么都不用怕了。
江夏王揽紧了衣襟,抬头望向夜空中晦暗的弦月,慢慢地伸出手去,又最终将五指收拢,仿佛终于决定了不再去触碰那月亮。
像还有许多未竟的话,但终究没有再多说。
清露沉霜,空花幻影,这一个原野上枯树下微凉的夜,仿佛能融进顾图的血液里。此后塞上苦寒,长城风紧,无数个相似的夜晚,殿下那沉默的呼吸声,都似伴随着他血液的流动而缓慢地、永远地起伏。
第26章 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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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离开洛阳的那一日天气极冷,他从丞相府领了诏条出来,天色便昏昏如暮。丞相陈勘根本没有出面,丞相长史说要为他饯行,但他无论如何不敢吃陈勘府上的饭,办完公事便走了。到点兵出城,天竟下起了霖霖的雨,视野又暗了一层,他回头去望城门楼上送行的寥寥人群,想这样坏的天气,殿下应是不会来送的了。
顾晚书确实没去送他,而是去了一趟芳林馆的别苑。雨水淅淅沥沥打在枯败的荷叶上,有人倚着栏杆往水池子里喂金鱼,见了他来,懒懒地换了个姿势:好久没来了啊,晚书。
顾晚书双手扶着栏杆,也去看那石台子底下的金鱼。它们汩汩地冒着气泡,纷纷然地抢着食儿,劳碌地摇晃着尾巴,四面八方好像都充斥着迷漫的雨声和水声。他说:顾图走了,孤让他领了都督北方诸军事,使持节,挂征北将军衔。
那人怔了一怔,略微直起身子,长可曳地的光亮的黑发也顺滑地铺展下来。你想好了?那可是个地道的匈奴人,是左贤王的侄儿,万一出了岔子,你就是通敌卖国。
顾晚书笑了,摇摇头道:他没有那个胆子的,何况匈奴也不是往日的匈奴了。
那人看着他,温和地叹了口气,又转头去看鱼儿,前些日子我瞧你的病像有了些起色,精神也足了,莫不是因为那个人?
顾晚书嗤笑,他?他何德何能?
那人也想笑他似的,瞥他一眼,终是温厚地换了话题:陈宗直一死,陈勘也夺了心气。张万年不成气候,太皇太后只会倚仗那几个阉人。趁北方六郡还未安定下来,你可以先剪一剪枝叶但也不能等太久了,小孩子要长大,那是一眨眼的事儿。
孤清楚。顾晚书淡淡地说,垂下了眼帘,毕竟孤已找到了孤的专诸。
然而顾图此去,一晃却是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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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六年秋,来得比以往的秋日都迟一些。
到八月了,秋日爽朗,牡丹尚在枝头,木芙蓉和含笑花也都各占了地利绽放,丛丛的花枝中间,一个穿着玄色龙袍的微胖男孩蒙了眼睛跌跌撞撞地瞎走,双手伸在前头往空气中摸索着,一边焦急地喊:石姐姐,石姐姐你在哪儿呀
他口中的石姐姐躲在一架蔷薇花后头,有一头蜷曲的棕色长发和一双碧色的眼睛,显见得是个胡婢。她时不时发出有意的笑声引导他,但无奈小皇帝过于呆蠢了,半天找不到,径自掀了遮眼的布条,便往她所在的地方奔去。
姓石的胡婢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小皇帝一急脚下便打了跌,往前摔了个狗啃泥,白嫩嫩的脸上被枯硬的蔷薇花枝擦过,竟划出来一道血口子
胡婢顿时骇得面无血色,拿丝帕给他擦拭,拼命想遮掩了过去。小皇帝疼得龇牙咧嘴,一把推开她,凶狠地道:你害朕!
这话破天荒地响。胡婢面如土色,跪下磕头如捣蒜,却就在此时,外头宦官一声通传:太皇太后到、左丞相到
张太后本来心里积了一堆事儿,到此见皇帝哭喊声震天,当下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旁边的女官三两下交代清楚,张太后已将皇帝抱起,心疼地端详他脸上伤口,旁边的陈勘高声吩咐:还不快传御医!
那胡婢似乎连汉话都说不好,只能瑟瑟地磕着头。张太后没有多瞧她一眼,只啧了一声,今日是晦气了,拖下去,不要让老身再见到她。
言罢抱着皇帝转身,袅袅娜娜地穿过花影重重的长廊,徒留那胡婢骤然崩溃的哭声越来越远。待御医来了,便在八角小亭上开了医箱,给皇帝细细地诊治。张太后一手托着腮陪在一旁,像有些发愁似的。
永安宫的管事宦官压弯了腰,安慰她道:张万年张将军已在路上,就算再怎么耽搁,不出五月也该入洛了。太皇太后不用担心,冯老将军刚走,江夏王那边儿指定乱着呢。
陈勘负手在后,冷冷地哼了一声,乱?我看他才不乱,那胡儿一进京畿,不来面圣,却先去了南军,这是什么道理?
胡儿懂什么道理,还不是江夏王撺掇的?宦官阴阳怪气地接过话来。
张太后揉了揉那秀美的初老的额角,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一时间,只听见小皇帝哼哼唧唧。
冯正勋那个老东西,总算是死了。
过了很久,张太后才慢慢地开了口。
空气如凝固般静默。
顾晚书等这一日,或许也等了很久。张太后道,他原本都活不到二十岁的,却竟然一口气撑了下来,不就是等着要看老身和皇上身败名裂的笑话?
皇帝突然叫了一声:好疼!啪地打开了御医的手。
那御医抖抖索索地下跪,张太后厌烦地瞥了一眼,滚下去吧。
御医连忙收拾好了退下,小皇帝捂着脸道:皇祖母,他们现在都不听朕的话,朕何时才能亲政啊?
张太后微微一笑,你再等一等,等你小叔叔死了,就能亲政了。
小皇帝只当这是敷衍他,撅起嘴,不说话了。
静了片刻,陈勘起了话头:那胡儿反应如此迅速,恐怕是冯正勋和他,早有勾连
你才想明白呢?张太后冷笑着,声音也已然提不起兴致,南军有胡骑啊,过去是冯正勋统率,如今,恐怕要交给顾图了吧。
这怎么行?!陈勘立刻道,顾图此次回洛,不过是因冯老将军突然故世,到了他还得滚回北边去的。难道让他将胡骑营也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