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得这么绝又这么满,好像顾图真就是个连他都不愿意调戏的良家妇女一般。顾图咬了牙将身子往后挪,直到从他身上挪了下来,高大身躯并拢了腿跪在一旁,重重地将头叩下,臣僭越了。
江夏王仍旧躺在地上,双眼上挑,像在数着天花板上的一块块平棋。呼吸之间也有些乱,或许江夏王方才也憋了邪火,可是自己到底是哪个眼神、哪个动作做错了?顾图想不明白。
西昌侯那边,朝廷计划是兵分三路。江夏王突然说起了令顾图愕然的话题,你领中路,与西昌侯主力交战,必须给孤拿个大捷回来,明白吗?
顾图迷茫了一瞬,立刻挺起胸膛:明白!
江夏王又嗤笑了一下。
这话,和方才的事,有没有联系?顾图的脑子实在思索不了那许多了。
为免人口舌,孤安排了王景臣给你做监军,太皇太后大约也会安插一个人来。江夏王道,你在外头,不要丢了孤的脸。
想到王景臣那张鼻孔朝天的脸,顾图心里有些发苦,但只能回答:是。
江夏王闭了眼,微微侧身,将侧脸埋在火狐毛里,这件衣裳,确实暖和。
眼睫落下,遮掩了方才的冷光,声音软绵绵地陷下去,像在耍赖。顾图哑声:殿下喜欢便好。
江夏王两手抓着大氅的衣襟兜住了脑袋,幽幽火光中只露出一双狐狸似的眼,一睁,一闭,哼了一声。
顾图想这少年,怎么一刻之内就能有千万种模样,然而看他脸色苍白,又有些不忍,地上凉,殿下方才还在咳嗽说着,又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江夏王却未回答他,像是真的要睡了,紧绷的面色也松弛下来,烛光的阴影里散出停匀的呼吸声。
顾图没奈何,双臂从大氅底下穿过,分别揽过江夏王的后颈与膝窝,将他打横抱起。还未走到书房的寝榻边,江夏王却在他臂膀间翻了个身,抓紧了他的前襟,低声喃喃:蛮子,非要得了好处,才肯卖乖。
顾图将他在榻上放下了,他却仍抓着自己不放。顾图轻唤了几句殿下,都未得回应,竟是这片刻之间已睡熟了。
窗棂外的月亮已渐渐东落,折腾了一夜也不知折腾了个什么东西,只有书案上的奏章确乎少了大半。
顾图瞧着殿下疲倦的脸容,又想到初遇时,那一阵无根的风掀起了殿下的车帘,两人的目光碰着了,刹那之间,北邙山上的风就鼓满了他的胸膛。
他握住江夏王放在自己前襟上的手,微微倾身过去,低着头,小猫一般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舔对方的喉结。
不敢再往上,也不敢再往下了。他坐了回去,便就着这个不舒服的姿势,守在江夏王榻边坐到了天亮。
第11章 叔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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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儿是直到落下了濛濛的细雨,才真让人有了春日来临的感觉。三辅普降甘霖,太皇太后下诏大赦,筹措了许久的立春大典也在雨中举行了。风尚料峭,顾图却穿得少,与抖抖索索的魏晃等蛮夷侍子一同候立雨中,看江夏王牵着那个金装玉裹的小娃娃一步步走上了雕龙的白玉甬道。
江夏王穿得隆重,玄衣纁裳,高冠博带,压着那清瘦的身形,也掩住了那冷厉的眸光。大袖底下露出一只手挽住了小皇帝,小孩无知,怀里还抱着软软的枕头,像是刚从床上拽下来的。
他抱着幼帝坐在了御座上,顾图便与群臣百僚一同掀了衣襟跪下,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雨水从顾图的衣衽里肆意地流下,黏得他不舒服。魏晃在后头扯他衣角,问他:待结束了,去哪儿玩玩?
他不回头地道:你哥哥是有正事儿的人。
魏晃啧了一声,了不起了不起。
隔了雨幕,顾图仰着头也看不清那御座上的人影。脑中无端想起自己见过的那一面周公辅成王屏风,觉得从很远处看去,也许那一大一小是很像周公抱着成王,那九重渊默的模样,便是所谓的百王之规矩,万代之绳墨。
也许若江夏王能长命百岁寿终正寝,也能被人刻上屏风,做成故事。毕竟他长得也好看,谁能抵抗一个抱着娃娃的美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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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说有正事儿也是真的,立春大典之后便是点兵,江夏王分了他一万兵马,轻骑出洛南道,途经郡县皆须供给,直指西昌侯主力。
江夏王对他的要求是将西昌侯带回来,最好是活的,死了也无妨。只要有了这一桩军功,朝中便无人敢再多嘴了。
待万事齐全,太皇太后又特意召他进宫了一回。这回是为了让他熟悉另一名监军,那是永安宫的尉官陈宗直,今次也挂了都尉衔,级别上与顾图是等同的。
小皇帝在丹墀底下自己摆着沙盘玩,太皇太后慈爱地望着,对他们说道:打仗的事情,老身不懂,但想江夏王安排的总没有错。先帝当年也与我说,晚书虽然身子弱些无力骑射,但胸有兵书,能为万人敌。
江夏王明明不弱的。顾图一边想着,一边诺诺地应下,旁边陈宗直开了口:还是太后与先帝慧眼信赖江夏王,江夏王才能为朝廷所用。
太皇太后笑道:都是宗室血亲,危难之际,他自然要挺身而出。何况他与外藩走得近,于朝廷是好事。
所谓的外藩,难道说的便是自己?
陈宗直看了顾图一眼,笑道:顾将军不必紧张,这回是周公诛管蔡,自然得天之助。
顾图低声道:是,西昌侯一介宵小,不足为惧。
你看看,顾将军虽是匈奴人,却颇懂得些道理呢。太皇太后笑着,一手撑着鸠杖,温柔地说,意合则胡越为昆弟,不合则骨肉为雠敌,古人诚不我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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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出征前夜,邸舍中的小吏们凑钱给他置办了一桌酒席,各国的使臣质子并滞留京中的计吏们都来饯行,还有门口养鸟的大爷、后院种花的小娘,全都来分一杯酒。最后结账钱不够了,顾图还只能一咬牙拿自己的俸钱凑上。
他望着这一大桌子的人,想自己前二十三年过得也算顺遂。邸舍只是京中的寓所,人们来了又去,就算打他骂他也不过停留几日,他也都已习惯了忘却不计较,而在这遭人轻贱、受人欺侮、任人打骂的间隙里,总还有这些似朋友不似朋友的人陪着自己。只是另一面又想到江夏王贵极人臣,有没有这样所谓的朋友陪他呢?啊,肯定是有的,他不是还有个相好的女子在芳林馆么?
不知那相好的女子,有没有见过江夏王孤独一人时的模样。那像是去年晚秋的时分,王府里花木凋敝,顾图随一些门客去谢恩,隔着烟水寥廓的池塘,见江夏王独自趴在水榭阑干边,松松垮垮的姿势,百无聊赖的神情,只望着石台子底下的鱼儿发呆,偶尔偏过头去咳嗽几声。那一刻顾图还觉得他分明是个小孩子的,但一旦见了他们,那孩子般的脸便立刻紧绷起来,变作了熟悉的清冷残酷。
一群人醉哄哄地踩着月光往回走。春夜优柔,霏微的雨意都收拢,倒是个晴好的天气;应和着顾图的心思,芳林馆又传出了不绝的笙歌。请客的小吏回头望了望,对大家道:等顾将军功成名就了,我们就不吃那个小破摊儿了,就要进芳林馆去尝尝乐子了!全都算顾将军的账上!
男人们哄然称好,女子都红了脸加快脚步。顾图没应声,也不反对,魏晃又一身酒气地凑过来,拉着他的衣袖道:哥哥此去可不要受伤了,这么好的身材呢
顾图一阵恶寒,要甩开他,前头道上却驶来一乘华贵的、亮闪闪的马车。
江夏王的云母车,便在夜中也发着骚气的光,像能把顾图的眼睛都晃瞎了。
他呆呆站在原地,旁边的人已呼啦啦跪了一片,说着给殿下请安。他忽然想到自己背后就是刚刚经过的芳林馆,莫非江夏王就这么耐不住,又要来寻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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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摇摇地停下,吹笙将车帘打起来些,里头坐着的正是江夏王。他目光平淡地从众人身上、也从顾图身上扫过,便道:都起来,让道吧。
众人都让了开去,魏晃拽着顾图的衣袖,顾图却不动。车仆赔笑道:顾将军,让一让?
叫一声顾将军已然是在长他的脸了。
顾图却径自举步,往前走到了江夏王的车窗下,江夏王挑起了眉。
臣顾图想了半天,臣明日就要走了。
嗯。江夏王不甚耐烦似的。
臣今日见了太皇太后与皇上,蒙了恩赏,臣臣一定他绞尽脑汁想说些好听的,学来的那些冗长句子却一个也不肯浮出脑海,旁边乌泱泱数十人都不明就里地望着他,望着他的局促和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