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说这件事,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当今皇帝膝下仅有三个皇子,分别是太子李羲、二皇子李觉以及三皇子李昭。
就在今年入秋时,远在边疆的南庆王受皇帝相邀入宫面圣,没想到,这个皇帝的嫡亲弟弟,却与李羲私相授受,巧的是,南庆王的儿子又曾经收受羌离人的贿赂,这么一来,收到南庆王赠送古画的李羲,便显得别有用心。
这太子李羲虽是皇后所出,可性子慈懦,又偏好丹青,在许多臣子看来,并不是最佳的储君人选,身为内阁首辅的他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二皇子母亲是奴婢出身,母子二人皆不受皇帝器重,只有三皇子李昭母亲是开国县公之女,年纪虽小,却展露锋芒,颇有帝王相。
况且,李昭之母荣妃,亦不是省油的灯,江集在多年前便受荣妃所召见,私底下成了李昭一党,奈何李羲德才兼备、悲天悯人,从无行差踏错的时候,想要让皇帝换储并不容易。
他明白,此次便是最好的机会,于是他联合了一众臣子,带头检举太子李羲联合外族意欲谋反。
皇帝怒极,命人搜查东宫,果然从其床边的柜子里搜到“赃物”,李羲也因此被废黜。
原本以为这事已经万无一失,却不曾想,就在七日前,有人向皇上呈了折子为李羲平反,同时指出他与李昭过从甚密,诬蔑太子谋反。
原本知道这事的人无一不被灭口,按理是查不出什么的,却不料有个人为了保命,把关键的证据放在自家的房梁上,这么一搜,物证便见了光,那家人也禁不住刑罚,很快就把事都招了。
他留了一手,把事情推给了替罪羊,可对方那人穷追不舍,不仅把这件事查出来,更一举揭露了他十几年前犯的另一宗大案,而李昭生怕败露自己,亦是跟着落井下石。
祸不单行,就在他被检举的同时,远在渠州的域先也被爆出纵容下属侵占良田。为官多年,哪有全无动过私心的时候,一旦倒了台,接踵而至的又是一堆弹劾的帖子。
这下彻底惹怒了皇帝,又怎逃得过满门抄斩?
如今死到临头,他还想不通,究竟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可现在罪名已经落实,纠结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皇帝放他回来与家人告别,已是开恩。
江集招手叫管家,“长年,快把明也叫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他口中的明也,正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内阁大学士裴疏晏。
裴疏晏父母早亡,也并非名门出身,却在十五岁那年以一首《朱雀楼怀古》而名动京城。
江集亦是喜好诗词歌赋,因听人对他广为赞颂,倒也勾起了几分好奇心,只是心头却对这人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
直到他真的看到了那首诗,这才被深深的震撼到。
后来域先不知何时竟与他成了挚友。
一日,他下值回到府中,刚进内院,便听到陌生少年的声音响起,“一枝何足贵,朝日染红妆。”
他内心撼动,再往里走,绕过开得密密匝匝的桃花树,从那绯红一片的花海里,他先是望见一道修长的影子,而后少年轮廓分明的面容便显露了出来。
一见到他,少年人眸子闪过一丝讶然,而后朝着他拱手,深深地俯下身去:“晚辈见过江大人,叨扰了大人,还请大人无怪。”
江域先这才从他身后走了出来,先是打拱唤了声爹,这才为他介绍,“这是我的挚友裴疏晏。”
“你就是少年俊杰裴疏晏?”
他的腰弯得更低了,态度更是不卑不亢,“都是他人谬赞,晚辈愧不敢当。”
后来,他成了他的门生,并且和女儿青梅竹马长大,艳羡旁人,就在今年入秋前,他问他是否心悦女儿,他虽羞赧,却也默认了。
自此,他便把他当作半个女婿看待,因各自年纪尚浅,这段心领神会的关系也仅限于口头上,并未正式过六礼。
而今出了这等变故,小女儿虽不判死刑却要充入教坊司,这让他如何能放心?从前总想着她年纪小,愿意多留她两年,可现在却是恨自己没有早点下了这决心,让女儿陷入囹圄。
好在他与女儿感情甚笃,又是重情重义之人,相信他不会对她袖手旁观。
只要在官府到来之前交换了婚书,那么眉眉就算成了裴家妇,自然就可以免去充教坊司之罚。
派去裴府的长年很快便去而复返,却不见裴疏晏的身影。
江集的心一下子沉入了谷底。
长年气喘吁吁道,“郎主,裴府管家说裴大人还没下值,等他下值后定转告他让他快点前来。”
江集这才想起今日内阁正处理北陌使臣来朝的要事,这会时候还早,当然还没下值,他抬眼望向阴沉沉的云翳,手心攥出了一层潮意,第一次感到辰光如此难熬。
一整天,江家所有人都悒悒不乐,食不知味,到了快傍晚的时候,前头传来异动,大家汗毛直竖了起来,只见长年拔腿跑了进来,面露喜色道:“郎主,裴大人到了!”
第2章 求救
跟在长年身后进来的裴疏晏,着一身月魄直裰,眉宇疏淡,气质出尘。
他提着袍角匆匆走下石阶,踅入堂屋里来。
除了外放渠州的江域先,江集、江夫人和鸢眉都在场,他便拱手深揖道:“学生见过老师、师母。”
接着身子又朝鸢眉微侧,唤了一声:“小娘子。”
鸢眉见到他的脸,一想到江家的处境,心里又酸又涩,红着眼眶道,“晏哥哥。”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说不上十分炽烈,甚至可以说他脸上的神情都很平静。
鸢眉知道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她从来没在他那双深如寒潭的眸子里窥见过浮躁的时刻,但她明白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是拴在一块的。
果然,他开了口。
“小娘子不必忧心,老师的事,我和其他几个臣子已经联名写了封奏疏请求重新审查。还有……”他顿了顿,视线投向了江集,接着说道,“我相信老师的为人,老师身居高位,必然是有些居心叵测之人陷害老师。”
江集看着他那清澈见底的眸子,脸上忽地浮起一丝惭色。
“明也,你来陪我说说话吧。”他勉强笑了笑。
“学生遵命。”
江集望向鸢眉道,“眉眉,你先退下。”
鸢眉的眸光在他们之间睃了一圈,意识到他们可能要说什么,她抿紧了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江集转头吩咐江夫人,“夫人也出去吧,带眉眉出去。”
江夫人这才从座位上起来,扯了扯鸢眉的袖子,用眼神示意着她。
鸢眉拗不过父母,只好跟着走了出去。
门被阖拢上时,江集才比着对面的圈椅开口,“坐吧。”
裴疏晏敛袍坐下。
江集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喉头微哽道,“明也,你年少成名,才高行洁,日后必有作为,万万……别步了我的后尘……”
裴疏晏惶恐道,“老师这是从何说起?”
江集仰头一叹,“你不必再替老夫求情,这些事……的确是我所为,如今落得这个结果,也全是我咎由自取罢了。”
裴疏晏没想过他会这般坦诚。一向波澜不兴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缝隙,悲痛从裂痕里蔓延了出来,回过神的时候,他眼眶里亦是盛满了泪。
“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布满血丝的瞳仁定定地看着他,一声声质问,“为什么老师会做出这等事来?”
江集羞惭地捂住了脸,“对不起,我不配为人师。”
裴疏晏忽而便笑了,然而这笑声并不痛快,而是一种近乎幻灭的悲痛。
这笑声听在江集耳里,便更加无地自容了,只是他没忘记叫他来的目的,于是定了定神道,“明也,今日叫你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