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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让宁晚这麽做的,”岑倾月吸着鼻子对冯羽说,“我觉得他应该也不想让你在舞台上留下这样的遗憾。”她说得没错,如果当真是因为在台上而无法送师父最后一程,这肯定会成为我和冯羽心中永远绕不开的结。
“你们和他再说会儿话吧,”岑倾月侧身一步,让开距离,“我们在外面。”
一时之间,ICU病房里就只留下了我和冯羽。
可我们谁都没有先动。
和师父相处了这麽多年,到了这种时候,那些记忆竟然并不像电影片段中一样,成为循环播放的走马灯,我脑海里实际上只剩下两三个毫无意义的画面反複出现: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茶色眼睛,和我上台前,他手背上青紫的针孔。
电视剧里的哭天抢地也好,电影情节中的无声哭诉也罢,我想任何一种都好过我现在站在这里,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要强。
可能过了十秒,或者二十秒,冯羽终于动了。
他走到师父床边,目光落在他起伏的胸口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擡起僵硬的手,胡乱地抹了把脸,继而伸手调慢了点滴。
“蒋青,”他说,“叫李宁晚来吧。”
死亡大概总会带来混乱和无序,即便我们已经在心里预演多次,真正发生时,也只有李宁晚一个人做得到井井有条。我们在背后,看着护士动作娴熟地拔出气管插管、撤掉心电和呼吸机、取走他手指上的血氧仪……
晚上十点零五分,医生宣布脑死亡。
桂飞白,从新中国尚未建立到二十一世纪,九十三年人生至此,终于画上句号。
整理遗体仪容的时候,李宁晚看着师父胸口高度不太正常,伸手检查了一下,才发现他怀里竟然一直贴身揣着那本已经泛黄了的日记。大约他也清楚这东西的由来,招呼了一声,便下意识地将日记递到了岑倾月面前。
后者抿了抿嘴,并没有急着接过来,反而是犹豫地看向了冯羽。
岑先生的日记对我们而言,其实一直是个秘密。从那封回信开始,师父这麽多年都对其中的内容讳莫如深,更别提这本可能包含了一切真相的日记。况且从岑倾月的犹豫也能看得出来,她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一点儿其中内容,当年岑先生的离开,定然和师父说的有些出入。
但她也清楚,归根究底,这些遗物,如果冯羽坚持要翻看,她并没有任何立场去阻止。
而冯羽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那本日记,就说:“放回去吧,到时候一起火化。”
葬礼那天,并没有下雨。
师父捡到冯羽的时候就已孑然一身,三十年过去,能交到的朋友大部分也比他先走一步,除开我们请来帮忙的好友,几乎没什麽来吊唁的人。我和冯羽,包括李宁晚,都不信鬼神,在场只有岑倾月一个人崇拜上帝,便由她请人来致悼词,操持流程。
等所有事情结束,我们甚至都来不及悲伤,转眼就又到了春景飞白第二场演出前夕。
为了打出名气,最开始设置演出频率的时候,赵军就下了狠劲儿。首轮演出持续两个月,连续八个周的周五、六晚上,都需要打起精神上阵。
于是我们什麽都没说,依旧和往常一样,排练、上台。
唯一区别是,第三场演出结束后,周天早上,我睡不着起来喝水,撞见了正在收拾东西的冯羽。
“你要走?”
他动作一滞,擡起头,眼下是难以遮掩的疲倦,“我打算回老房子住一段时间。”
我当然不会阻止他。
师父不曾隐瞒过他的身世,小时候知道这件事之后,他也很懂事,没闹腾过要寻找亲生父母。所以从始至终,都只有师父这一个亲人陪在他身边。
老房子他从出生住到大学,和我在一起之后才从那儿搬出来。那不仅仅是地图上一个地址,北京一处房産,更多的,那是他和师父之间独有的回忆。在这里,他练基本功想偷懒接过被打得抱头鼠窜;因为师父做菜太难吃所以从小就跌跌撞撞学着自己做菜;没钱读书打算放弃一切出去打工,走到门口被师父叫住,让他帮忙推着轮椅去典当家産……
冯羽从来没有对谁用过任何一个关于家人的人称代词,在他心里,这个世界上最重、最亲的称呼,就是师父两个字。
在师父离开的时候,我和冯羽都不曾痛哭流涕、失去理智,但我知道这其实并不是件好事。扑面而来的悲痛所带来的波澜,我们用精神、理智压住了它,试图把它化解在工作和日常之中,可夜深人静,和自己独处时,那些奔涌的巨浪,又会再次把我们拍回海面以下,无法呼吸。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