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走廊里的交谈声,脚步声也渐渐平息,两人各自安静地做自己的事。
陆周瑜照例拿出m4,靠坐在床头看电影,他看得专注,两只耳朵都塞着耳机,直至感受到一阵潮气贴近,才抬起头。
夏炎的头发还没干,发尾一缕一缕地翘起来,对他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你在看什么?
陆周瑜把屏幕展示给他,《四百击》。
好奇怪的名字,是战争片吗?
不是,陆周瑜摘下一只耳机,解释道:法国谚语里说,一个淘气顽皮的小孩要挨四百下打,才能变成健康听话的小孩。
啊?家庭暴力啊!他顿时又凑近了点。
陆周瑜把耳机分给他一只,问:看吗?
可以吗?夏炎接过耳机,笑眯眯地坐上床,太谢谢你了。
陆周瑜往里挪动,给他腾出位置,要从头看吗?
不用不用,你给我讲讲前面的就行。
一个小孩,逃课去干坏事。
哦所以他父母才打他吗?
可能是吧。
黑白的画面,冗长的法语,每一样都难以让夏炎集中精力,他不太安分地动了一下,铁架床随之发出吱呀一声,他又坐直继续看,到影片里的小男孩再次逃课时,总算提起兴趣闲聊起来。
我小时候也逃课,其实逃出来也不知道能干嘛,就在外面闲逛。
影片里两个小孩的欢笑声,通过耳机线传进他们耳朵里。
夏炎继续说:比较倒霉的是,有一回刚好被我爸逮到,他平时在试验基地,难得去接我一次就被发现了。
挨打了?陆周瑜问。
没他罚我洗试管,他有个实验室,里面有上千个试管,全是灰,我在那儿洗了一天一夜。
陆周瑜听完笑了笑,并没有给予评价。
其实我对那个实验室有阴影,他明知道还夏炎说到一半,又问:你小时候逃过课吗?
逃过。
挨过罚吗?他一脸兴致勃勃,准备交换一下童年的悲惨阴影。
没有。陆周瑜说,他们不管我。
好羡慕你。 夏炎感叹。
陆周瑜嗯了一声,不再搭话,又继续看电影。
快到尾声时,他发觉身边的人没有动静很久了,一转头,夏炎的头和脖子几乎折成直角,靠着他自己的肩膀睡着了。
右脸被挤压变形,一半埋在T恤里,一半露在外面,陆周瑜拿手指戳上去,按出一个坑,他仍然没有醒来的迹象,头和肩膀同时往下沉。
担心他的脖子会断,陆周瑜用手晃他肩膀,上去睡。
嗯?夏炎含糊一声,脑袋立起来,不知道在问谁:我睡着了?
是啊,正梦游呢。
哦,那我继续睡了,你赶紧上床吧。说完身子往下蹭,挨到枕头之后阖上眼睛。
陆周瑜听到他的话又忍不住笑了会儿,伸出食指撑开他的眼皮:看看你在哪儿呢。
那层眼皮像蝉翼一样上下扇动,总算展开,四处环顾一圈:我怎么在你床上啊?顿了顿又自己接上话:啊,看电影呢放完了?最后是好结局吗?
是,陆周瑜说,去睡吧。
他慢吞吞地坐起来,一只脚跨上楼梯,另一只脚心硌在床架边缘,血液下涌,在脚后跟凝成一团柔软的红,小腿因为受力的缘故,腓肠肌和跟腱一气呵成。
一压一提,消失在陆周瑜视线里。
眼前一黑,在主角大段大段的念白中,电影结束了。
陆周瑜有点好奇,夏炎是不是又把自己睡成了脸枕在肩膀上的奇怪睡姿,但屏幕再也没有亮起来,他什么也看不到。
黑暗里,他想到很多平时不会回想的片段,例如那部《四百击》,十年过去,仍然记得最后的结局,小男孩逃离家庭,逃离一切,向着大海狂奔。
当时在陆周瑜看来,那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结局,他认为自己远在山上,远离父母,某种程度上和那部电影达成了高度的精神共鸣。
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即使逃向大海,也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谁把灯关了?夏炎猛地一激灵,醒过来慌张地问。
电影结束了。陆周瑜按住他的胳膊。
太黑了
那走吧。
陆周瑜的手掌圈住他的手腕,站起来,在黑暗里摸索着出去。
去哪儿?夏炎扽了一下胳膊,没挣脱出来,你等等。
陆周瑜等他打开手机手电筒,照在脚下,他们踩着冷白微弱的光向外走。在门口和一位憔悴的中年女人相遇,一路上和许许多多悲戚、疲倦的面孔擦肩。
一直到医院门口,夏炎才回过神般,看向空荡的街道,去哪儿?
回去睡觉。陆周瑜说。
我家太远了,我今天就在医院
去我家。
第17章 怦然
上车后,司机问地址,陆周瑜说:市政单位家属院。
家属院在老城区的中心,不到十分钟,便抵达目的地。
看守大门的是一位大爷,坐在藤编摇椅上,老花镜后的眼睛眯起,上下打量他们,几号楼几单元的?
陆周瑜说:二号楼一单元。
老家属院少见新面孔,大爷又问:哪一户?找谁?
陆周瑜耐心回答:一楼西户,周漫。
周漫的名字,在市政家属院是无人不知、无人不谈的存在。
因为她有处尊居显的父亲,有顾盼生辉的容貌,有丰沛富饶的艺术细胞。也因为她的古怪脾气,因为传说中威逼来的荒谬婚姻。
这些都是十五岁之后,陆周瑜从其他地方听来的。在此之前,周漫在他心里只是一位爱哭的,爱讲故事的母亲。
十岁之前,陆周瑜的世界只有妈妈,母子相依,生活在家属院楼里。
即使不出门,也没有客人到访他们家几乎没有客人,她仍每天梳妆描眉,穿明艳的连衣裙,有时坐在花园里拉大提琴,有时对着雨后抽芽的野草涂涂画画,做这些的同时,兼顾给陆周瑜讲故事。
在她的故事里,鲜花会爱上修剪枝叶的园丁,野草会爱上播撒毒药的农民,着火的树不会去爱消防员,反而对纵火犯芳心暗许,直至被烧成一捧灰。
十岁之前,陆周瑜没有进入学校,系统地学习知识,没有一起玩耍的伙伴,但他的童年依旧缤纷,因为周漫教他画画、弹琴、读诗、编织许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