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十一退了半步,下意识的,脚步趔趄,幸亏被刘匪头扶住:十一。
我想想。逃也似的跑出院子,冲到寨子外老松下呼呼喘气,仿佛身后恶龙追着他,逃都逃不掉,浑身皆是冷汗,背靠树干跌坐下去,满面彷徨。
刘匪头不知何时追上来,没说话,就在他身旁坐下,扭头瞅着他瞧。
与李固相似的面容,截然不同的性格。刘匪头总是笑呵呵地打趣,李固总是沉下脸地命令。明知道不喜欢那样总是板着脸的人,却仍然无法爱屋及乌地答应匪类。
因为说到底只是长得相似,终究不是那个人。
一清二楚。年少便寄托的希冀,哪有那么容易丢掉。
可是再捡回来,除非那些过去没有发生。
他做不到,无怨无悔的忠臣,原谅和忘记一切,高高兴兴陪着他回长安。
再喜欢,都要害怕的。
我觉得,刘匪头戳了戳他胳膊肘,他特别喜欢你。
虽然帮情敌说话有点奇怪,刘匪头也满心不忿,但实事求是地讲,刘匪头不得不承认:放下皇帝架子做这么些事,若非为你,我实在想不到别的理由。
皇帝像个农夫一样给大家伙挑水喝,你见过吗?刘匪头仰头望天:你跑出来后,我看了眼,高高大大的男子汉,跟马上要哭出来似的。
说不准这会儿就在哭呢。刘匪头戏谑。
你帮他说话?搞不明白匪徒为何要解释这么多。一开始,最嫌弃李固的就是他。
刘匪头摇了摇脑袋,高深莫测:我没有帮他说话,我在帮你的心说话。
十一啊,你俩认识十多年了吧。刘匪头转过眼珠觑视他:人这一辈子能活多少个十年?屈指可数。如果不能和自己爱的人相携终老,怕是离世那天都要遗憾的。
我不喜欢他。叶十一凉凉地说:更谈不上爱。
嗯刘匪头夸张地点下巴:你不是喜欢,你只是放不下。
喜欢,其实也能割舍,唯独放不下,恨也好,爱也罢,想起这个人就磨牙砺齿,日复一日地在心间炙烤,哪怕回忆都气若游丝了,仍旧抓着那点游丝不肯彻底忘怀。
这就叫放不下。
世间那些个断肠相思,铭心刻骨,其实都太激烈,哪有那么多的激烈。
偏偏淡如煮粥的放不下,是哪怕彻底分开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一时不察,那人的面影自脑海间飘忽而过,仍觉出后背冷汗。
是固执的放不下。
年少时以为,人这一生,就该功成名就,即便所爱隔山海,只要功名累身,亦无遗憾。
可是,有些人,就算达成了皇权霸业,走到了普天下最尊崇的帝位之上,他心心念念的,也不过那年陌上桥头水自流,白衣公子打马路过,自此一回眸,桃花散枝头。
原来八千里路云和月后,是小巷人家。
所以人这辈子,就该怎样度过呢?
小叶将军啊,匪类换了称呼,这才是他心里,最配得上叶十一的称谓,他伸长胳膊揽住他肩膀,轻轻拍了拍,何况你心怀仁善,为护边城百姓周全,五六年来,与家人聚少离多,他们也没说错,你是放不下他,也放不下苍生。
所以你一定会随他回去,你也一定要随他回去。
因为你不能眼看着,久经先帝苦的百姓再失去李固这样的中兴明君,你于心不忍。
当年那么努力地在边塞征战,静夜时怀抱铁弓,遥望长安,此生所望,不过是后世史书上,在他的谥号旁边,落下他的名姓。
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哪怕分崩离析了,年少时的信念,也不曾更改分毫。
明君贤臣,与共河山。
这样吧,你走之后呢,刘匪头笑着说,我就把牛头寨这帮弟兄带回玉城,我老巢在那儿呢,一定好好善待他们,让你放心。
多谢。叶十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十一!刘匪头在它身后喊。
被喊住的人正要回头问他怎么了,匪类却扯着嗓子大声道:别回头!
莫名其妙。叶十一顿了顿,到底没有回头,就站在原地,等匪类自己跟上来。
我能去给你当个副将吗。匪徒擦掉刚冒出来的眼泪花:武功还行,脑瓜子倒是机灵。
如果有那一天的话,可以。叶十一说。
刘匪头大笑,追上来揽住他:好!
出发回长安的前一晚,高烧刚退的皇帝特意去找到刘匪头。
朕还不知你的名字。李固在榻上坐下。
刘匪头蹲在旁边翻火盆,看着漂浮而起的灰烬,淡淡答道:草民刘子瞻。
哦倒是个文雅名字。皇帝拍了拍膝盖,上身前倾:那天你去追十一,我以为你要劝他别走。
刘匪头嗤笑:他又不喜欢我,强扭的瓜没意思。
李固不以为然:若是喜欢,自然要不择手段,否则怎么叫喜欢。
嘶。刘匪头放下铁钳:您这话最好别当着十一的面说。
李固想了想,深以为然,点点头:有劳提醒了。
要么李固左思右想,终究开口:随朕去长安,在北衙里讨个营生。
刘匪头摆手:多谢陛下好意。不过嘛,我这样的匪寇,自由惯了,不喜欢京城里拘束。你们那儿规矩太多,不去不去。
李固松口气,再度颔首,沉凝眉目,郑重道:朕还是要谢谢你。如不是你劝解,十一他
先别急着谢我。刘匪头笑:回去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原谅陛下又是另一回事。您啊,任重道远。
李固起身作揖,刘匪头连忙回礼。
长安路遥,师爷和大牙忙上忙下地收拾东西。可叶十一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
只好由大厨送来行路的干粮,并一些山中土特产,聊作慰藉。
也是这会儿,山里的弟兄们才知道,新任的寨主便是闻名塞北的小叶将军。
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上官道,前路漫漫,再望长安。
话又说回来,刘匪头那句任重道远,当真是一语成谶。
虽然在同一辆马车里,那么狭窄的空间,叶十一都能拉出和他山堑般的距离,小将军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要么扭头看窗外,要么两眼直视虚空发呆。
李固稍有抬手碰他的架势,叶十一立刻横眉怒目,满脸嫌恶。皇帝只好悻悻地收手。
回长安这几日来,叶十一当真没主动和他说过半句话。
只有李固操心他饿肚子,操心他冷,忙上忙下的准备暖手炉,准备毛氅,准备过夜的枕头,不经陈明和魏公的手,凡事事必躬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