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什么死天下的忠臣良将?无非是后世史书上多添了两笔赞许,李氏王朝就算灭了,江山也不会少了下一个皇帝。
所以他要成为他的帝王。他要命令他活。
活蹦乱跳的十一,不必像父辈那般操劳征战的十一,好好和他坐在宫墙上,陪他看夕阳余晖,红霞漫天的十一,才是他从一而终的期许。
李固走在前边,叶明玦跟在他身后。
皇帝的语气听上去很平静,却足以令叶明玦心惊肉跳。
李固嗓音低哑:朕少年时,有一回做梦,梦见你走了。
叶明玦莞尔:臣能去哪儿。
李固不说,走进启祥宫宫门,方才低哑开口:大火里。
叶明玦驻足。
李固并未回头,一径往前走着,步子迈得缓慢,似乎沉浸在回忆中:朕梦见你死了,丢下朕,一个人走了。
深深的孤独。
难以言喻的,无法说与人听的,孤独。
哪怕身边宾客满堂,哪怕妻妾成群,哪怕往后儿女膝下尽享天伦,一想到某个人不在身边,光是想想,就觉得,人活一世,当真寂寞。
臣还在的。叶明玦俯首作揖。
李固背对他,摆了摆手,嗓音沙哑:你不明白。当朕眼看你消失于大火中,就在朕即将登基的时候
拼上一切,赌上性命,哪怕踩着兄弟的尸骨也要踏上龙座。
那时天下在握,自以为能护得住你的时候,从今往后再无需你去为国而死的时候。
你突然就走了。
而朕无能为力。深深的无力感,连带着强烈的恐惧,和从前那个深埋心底的梦魇交融,分不清现实抑或梦中。
恨意油然而生。
恨叶家无能保不住你,恨自己一时不察不知你身陷险境,恨他们送来一个假的,一个除了上战场杀敌为叶家争光便什么都不要的忠臣。
似乎朝夕间,天翻地覆。
到底是叶家人,狡猾的叶家。
连送来的赝品,都宁死天下,也不愿在他身边,好好地活。
那从前他付出那一切,违着心愿娶叶明菀,谋算兄弟算计父皇,又是为了什么?
朕找回你了。李固沉声问道:是么。
叶明玦上前,低声叹息:臣从今往后,再不离开陛下。
启祥宫的东北角,有一处破落院墙,年久失修,芜草萋萋。院墙旁有水井,早已干涸了。
李固踩着水井边沿,矫健地爬上去,似乎非常熟稔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步都稳稳踩上院墙细小的凸起,借力顺利地爬上去。
叶明玦终于看到他回头,陛下立在院墙上,朝他伸手:来。
叶明玦不改笑容,扶住墙壁学着李固往上爬,奈何他是工于算计的人,四体实在不勤,试了两下都没能爬上去。
朕接你。李固弯下身,一手伸向他:握住。
叶明玦暗自咬牙,笑容变得僵硬,依旧伸出手,被李固紧紧抓住,他另一手撑住墙壁,终于被李固拉了上去。
两人沿着狭窄的院墙往房顶走去。
你少时最喜欢爬墙,李固的声音柔和许多,还有爬树。太傅都说叶家那小子,上房揭瓦,最是利索。
叶明玦绷住笑脸,房顶上风大,他走过去已经摇摇晃晃,凉嗖嗖的天,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叶明玦并不喜欢这般跳脱行事。
你走之后,李固寻了屋脊席地而坐,便再未有这样的出格行径。
臣幽居深山不知陛下思念至此。
李固抬首远眺,平静无波:是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叶明玦胆颤,恐怕李固察觉不对劲,可李固身上的蛊虫,是要受他手里的迷幻香蛊惑的,皇帝绝不可能怀疑他。
臣臣近日有些着凉,陛下,要么我们下去聊吧。
李固起身:是有些冷了,走吧。
那之后,没再聊多少,叶明玦请辞,离开了。
李固独自回到紫宸殿,魏公不敢露苦脸,笑着迎上来:陛下回来了,心情可好些?
朕是有些奇怪。李固走进屋里,不善吐露心迹的皇帝,难得说一回真心话:朕是把他找回来了。
可为什么,心里边李固低头看自己双手,怅然若失:空落落的。
陛下,是想起了另一位。魏公大胆进言:陛下心里,是念着那位的。
往常提起叶十一,皇帝总要盛怒,然后让底下人个个闭嘴,谁也不敢把叶十一三个字提到明面上。这一回,皇帝却不生气。
只是神色迷茫起来,他走了几步,蓦然驻足,脑仁深处升起剧痛,这疼痛伴随着无尽的空茫,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死了。不像是冷血冷情的陛下,仿佛丢了东西的迷茫孩子。
在天牢失火大半个月后,时隔了十多个日夜,高高在上的陛下终于肯承认:那个人死了。
没有沉重,没有悲伤,只是平静地承认。
魏公暗叹,看来陛下是没那么在乎那人的。
他抬起头,客套性地要说两句场面话安慰,可当他看清李固的脸时,却愣怔在原地。
李固的视线越过他,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无垠的,没有边际的地方。
一滴泪从自帝王眼角滑落,悄无声息,没入衣领中,甚至不够浸出一团深色。
李固就那么站在那儿,静默地站了很久。
*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气哭强迫症hhhhhhh
第53章 少年
53、
皇帝不再上朝了, 成天整夜地窝在紫宸殿里,不出门不见人,就连餐食也用得极少。
魏公忧心忡忡地守在紫宸殿外, 每每要鼓起勇气敲门, 却听见屋内砸碎瓷器掀翻桌椅, 是盛怒抑或悲伤, 无法分清。
唉魏公默默退开,立在屋檐下抬头望天,仿佛不久之前,在行宫里也是这般地伫立房檐下, 听着屋内窸窣响动。
小将军又哭又闹,直到哑了嗓子,闷闷地抽噎,声嘶力竭地求饶, 被抱起来,撞倒桌椅,撕破衣襟。
那么惊恐,难以置信。
月末的晚上,星子寥落, 半弯弯的月牙也躲进云层,不见踪影。
皇帝终于打开紫宸殿门,出来了。
魏公正倚着门框打瞌睡, 门榫拉开嘎吱脆响, 惊得魏公冒出个鼻涕泡, 受惊似的陡然把眼皮掀开, 左右摇晃脑袋, 睡眼惺忪望过去。
旁边杵着个高大身影, 负手而立,灯笼昏暗的光落在他身上,只照亮半面,另一半淹入阴影看不分明。
皇帝侧颊紧紧绷着,魏公扶住门框,颤巍巍站起来,趔趄了半步,忙伸手抓了抓,先抓住虚无的空气,再抻长了胳膊,才抓住实心的木门框。
陛下!魏公激动:陛下,您可算出来了!
深夜里,咿咿呀呀的调子隐隐约约漂浮,轻轻慢慢,纱似的笼罩了这片黑暗沉寂。
四下里无人,就一个魏公这般紧张地瞅着他,似乎生怕一不小心,这位喜怒无常的陛下立刻翻脸甩袖子,又钻回紫宸殿,谁也不见,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