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的,藏在哪儿,只有庞家人知道。皇帝纡尊降贵,摆驾天牢,亲自去问狼狈落拓的庞妃。
那会儿,叶十一仍在昏迷沉睡。叶明菀原想带他回正德宫,李固说不必,朕亲自照料,便将他带走,也并未告诉贵妃要带去哪儿。
叶小将军在紫宸殿,昏迷已有三四日。
天牢里。
庞微月似乎料到李固要亲自来见她。她倒没有半分阶下囚的焦急心慌,见了皇帝没跪没闹没喊冤枉,闲闲坐于石床上,哂然轻笑:陛下心肠真好,竟亲自来探望微月。
李固沉沉地盯住她,哪里还有半点柔情,翻脸比翻书还快,独剩下冷寒与嫌恶,双手负于身后紧紧交握,面沉似水:那日你与叶十一说了什么。
收网那天,庞微月与叶十一独处,两人间说了什么,皇帝不知道。那之后,叶十一中迷药昏睡。
但按理讲,药效过去,叶十一该醒了,可他至今未醒,就连李固扒了衣裳要他,面薄的将军仍未能睁开眼睛。
请来徐太医望闻问切,最后太医玄玄乎乎地摇头:将军心有碍,不愿醒。
只能是庞微月对他说了什么,叶十一不肯面对,所以不醒来。
那将军,惯知战场凶险,未料人心更加险恶。阴谋阳谋,身在局中,他看不透。看不透,绞尽脑汁,难以面对,鸵鸟一样埋下脑袋,干脆睡到地老天荒。
李固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要他清醒地,代替那人,眼睁睁看着一切。去体会他曾经的无能为力,难以守护,和最终失去的痛苦。
叶十一说他是个疯子,这话没错。
庞微月吃吃笑了,落拓的宠妃,即便身在牢狱,一如在蓬莱殿里,眉目端静,温婉柔善,一颦一笑,尽皆是长安城里深闺小姐的温雅。
她随手扶去膝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皇帝在牢笼外,危险地负手而立,目似鹰隼,只消一句话,便能令她命丧于此。
妾身庞微月,算个什么呐。庞妃双手交握,月牙儿眸子噙着笑意凝望他,半是讥讽半是冷漠:一介弱女子罢了!陛下可不同。陛下是伟丈夫!
皇帝交握于身后的手,猝然捏紧,手背横出青筋。那双眼睛暗沉得仿佛深渊,要将这胆大妄为的女子拖下去,至阴冷潮湿之极处,令她畏惧、胆寒、怯缩。
陛下何必吓唬妾身。庞微月浅浅福身,礼数周到,抬起双眸来嗔笑他小题大做:父亲收了人家银子那天起,微月便知有今日。
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庞微月垂眸,盈盈轻笑:父亲贪图钱财,陛下贪图权力。你们,又有什么不同?
李固显然没有耐心同她费口舌,厉声质问:你与叶十一,究竟说了什么?
庞微月迟迟开口:将军她似乎想起什么,笑意微淡,终于,面上的假笑撑不住,唯余淡漠:将军是个单纯的人。
单纯之人,最容易相信别人。要在他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再简单不过。
庞微月优哉游哉地坐回去:你上了他。
粗俗又直白。李固没否认。
皇帝这么干脆利落地承认,庞微月反倒怔忪了,须臾,哈哈大笑,眼角噙出泪花,笑着笑着,连话声都变得凄厉决绝:李固,你这个疯子!!!
那天在太液池旁偶遇,不过眼角余光,偏见那锦黄衫子下,或青紫或嫣红的痕迹,仿佛耀武扬威地炫耀,将军是如何受到帝王爱不释手的宠幸。
后宫那么多女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或一对秋水眸子柔润恬静,或一双抚琴柔夷能奏仙音,还有那最善舞的女儿,伴丝竹管弦曼舞霓裳,舞尽了李朝两百年来的风华。
为什么,偏偏是常年征战在外的叶十一?!
皇帝轻轻挑了下眉梢,眼底冷漠不必遮掩,在他眼里,面前人如何发疯发狂撒泼哭闹,与死人都没有任何区别。
帝王心凉薄至此,即便早已知晓,庞微月仍感到心惊胆寒。她紧紧盯住李固眼睛,试图从中捉摸到哪怕一丝起伏。然而极目所望,尽是深沉不见底的古井无波。
呵叶家。庞微月咀嚼着这两个字,和它背后无法示人的寒意,忍不住浑身发冷:猛虎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容不下庞家,你就容得下叶家?所以你要毁了他。
你明知道将军那样的人蓦然间,失魂落魄,依稀还记得年少时,叶十一张开双臂拦在她身前。
叶家少爷调皮捣蛋,却生来一副好心肠,见谁都添上三分关心。分明他自己也是个小娃娃,害怕那条张开血盆大口汪汪吠叫的恶狗,却要强撑着挡在她身前。
叶十一,是王朝的剑,矜高桀骜,不堪折。
与你无关。帝王寒声打断她。
庞微月沉默,过了许久,久到她以为皇帝要不耐烦地拂袖而去,抬起头却发现他仍然立在那里。他在等她回答,她在叶十一心里种下了什么。
憎恨他凉薄心肠,狠心绝情,却仍然止不住心底最后一丝念想,直呼他名讳,问道:李固,你就没有喜欢过谁吗?
别说什么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贵妃,庞微月甚至敢拍着胸脯打包票,姓李的和叶家大小姐成亲这七年来,绝对没在一张床上睡过。
尽管不知这两人为何成亲,但李固不爱叶明菀。叶明菀,也并不爱李固。所谓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都是不明就里的外人错信了假象。
皇帝与贵妃,联手营造的假象。
李固动了动嘴角,仍是低沉沙哑的声音:与你无关。
是么庞微月呵呵低笑:你不是想知道我与将军说了什么吗?我告诉他,你与贵妃才是真正的夫妻,你们才是一条心。我骗他,你心中所爱,只有贵妃。
杀人诛心。
庞微月会因为欺骗单纯的叶十一而感到愧疚,但只要一想到李固或许因此后悔,哪怕后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心中快慰都要压倒愧疚。
李固面色铁青,转身离去。
庞微月踉跄追过去,十根枯槁指尖紧紧攥住牢门,青筋浮现。女人凄厉嚎啕尖叫:李固迟早有一天你要后悔后悔!!!
我的陛下,但愿到那一天,你可别痛哭流涕。
紫宸殿门口,魏公和胡拔山拦住了气势汹汹赶来的叶明菀。十一在哪儿?!贵妃横眉竖目,厉声质问。
魏公满头大汗,不敢言语,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娘娘恕罪,陛下交代过,臣不能说!
胡拔山还是那副吊儿郎当模样,叼着根细长柳叶,抱胳膊抖腿,斜眼打量雍容华贵的贵妃。他身后一帮北衙侍卫,把紫宸殿门牢牢堵住,保管贵妃一介弱女子进不去。
两帮人僵持不下,皇帝总算回来了。
叶明菀陪姓李的演了这出戏,骗了庞家暂且不提,骗了十一,她于心何忍,待见到幼弟眼中不可置信,终于明白这出戏也并非十全十美。
可她又不敢在李固面前发火耍横,见了皇帝,仍然得低三下四地恳求:陛下,十一那日昏迷,不知情况如何。臣妾实在想念他
叶明菀,不等她多说,皇帝不耐烦截断, 你心知肚明,他不是你亲弟。朕劝贵妃莫要一天到晚瞎操心。安心养病。
李固头也没回,越过她进了屋中,一甩手,殿门砰然合拢。顿步须臾,绕过碧纱橱,却见一道单薄身影。
叶十一终究醒来,脚踝处挂着链子,抱膝呆坐,直愣愣地盯住虚空,茫然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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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逐渐自由的更新时间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