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体穿越行星外部的气体圈层,着陆,停泊。陆缓缓无端的想起某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譬如某本还未完成出版的译作,某篇信徒手中未诵完的经。它们与期盼着它们的人的生活没有丝毫实质上的关联,可那些人就是在靠期盼着它们来活,来尽可能多撑过一段日子。秦曼轻声吟唱那首歌里有相同的东西,这让陆缓缓几近再度陷入未知的恐慌。除了能隐约感受到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外,她简直一无所知。
等禁止移动的时间过去后,不同的工作人员开始在舱内穿梭。一队队舰员装备齐全,将要到着陆的行星上采集标本。
“你想去和他们一起吗?”秦曼转过头来,向她微笑,“他们正在采集标本,或许你会感兴趣。”
陆缓缓犹豫了一会儿,跟在了外出的舰员身边。她其实也没有很想去的念头,只是秦曼散发出的独处欲望异常强烈,她问出这句话时其实是在希望她离开,她现在已经可以感受到这一点。
“嗨,秦教授的妹妹?”未带有专业设备的那一队人员热情的叫住陆缓缓,“我们不是行动组,我猜你更愿意和我们一起,散个步什么的。”
陆缓缓犹豫地向前去:“散步?”
“就是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四处走走,说一些,呃,随意说一些什么。没有目的,过程中你——呃,接收到的信息不一定非得有用,但只要你想,你可以随意形容,怎样表达都没有关系。这叫散步,还有聊天。”舰员解释,并露出友好的微笑。
陆缓缓迟疑地跟在了他们身边。
不远处的陆攸目睹这一切,感到胸腔一阵缺少支撑的难受,密密匝匝的刺痛从心底蔓延。
那是经由她的手塑造出来的躯体。感官灵敏,充满生命迹象,名字随着她的姓氏。她痛恨自己只能看着陆缓缓的脸上出现那样试探、生疏的神情,就像一棵植物迈不出它的土壤。她明明可以做得更多,譬如拥有一个年轻女孩灵动活泼的表情,探索一切的好奇,除了依赖外的其它丰富情感。就像......就像所有的人一样。经过她手做出来的仿生躯体不应该表现出这样的限制。但她毫无办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陆攸即刻返身走回舱内那条黑暗的甬道。
“我猜,”秦曼没有改变姿势,仅仅只是听到脚步,便懒懒开口,“你又在一厢情愿地开始共情,并打算以此谴责我。”
从工作上,陆攸知道自己没有任何一个指责秦曼的角度,她早在多次争论中明白了这一点。因此在目睹画面后鼓起的勇气早已在见到秦曼其人时消失殆尽。“我不明白,”陆攸无力地说,“你先前真的很爱......”
“我现在当然也爱。你知道每一个创作者都会爱死他们的作品,毕竟都为之付出了那么多时间精力。”秦曼脸上露出温和而讽刺的笑容。
这样彻底的否定到底还是刺激到了陆攸,她猛地冷下声音:“我不想和你吵架。但你最好也弄明白这一点,陆缓缓她有生命。不管她的意识是否由你创造,她有生命,会呼吸,她在活着。”
“照你的意思,我应该把它带出住所、研究基地或披霄号?”秦曼的声音突然前所未有的柔和,按照陆攸十几年来的了解,这是秦曼愠怒到了一定程度的标志,她在极力让自己不要失控,她轻柔的声音蕴含了更多的讽刺,“我应该带它去逛街,让它走在街上的人群里,让柜台的人员为它服务?我应该在住所和它一起养一只宠物什么的,以此给它灌输‘家庭成员’这个观念?它的表观年龄十八岁,所以我应该让它以女学生的身份设定在学校里运作?你甚至忘记了抟土01被创造出来的目的是什么,就因为我将它的意识设定成了‘爱我们的’,你就开始设身处地为它着想了。”
她的攻击性稍纵即逝,随后涌进她语气中的是淡淡的疲惫。
“我们创造了仿生人。”她平静地说,“但它们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我们个人。即使是其中更聪明的、自我意识更强的那一个。”
陆攸握紧的手指泛着痛苦的白色。当脱去了“陆缓缓”,脱去了“抟土01”这种称谓、代号后,当秦曼口中吐出了“仿生人”这个名词以后,其间暴露出的本质让她感到深深的迷茫与痛苦。她了解范围内的事实好像瞬间充斥着遥远与虚假,就像突然涌上的——曾随着已逝的事物被她们刻意遗忘的——往事与故人一样。
那时的陆攸刚刚完备自己的团队,手握当时顶尖的仿生技术,意气风发,待人处事的态度凌厉大过于现在常态的温和。而那时的秦曼以及一位故人,甚至还只是学生。他们从未疲于考虑或解释那种与技术无关的、纯粹属于折磨自己的问题,他们用自己的所学实现他们脑中所有想法,他们为自己的创造激动、击掌、尖叫。年轻的秦曼在和那位故人玩笑性质地争夺新作品的命名权。“早知道当初该把它设定成男性。”输了的那位故人抱怨。“没用。”秦曼说,“设置成男性,我也会找到别的借口来让他跟我姓的。”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控制不住地露出笑容。他们习惯性地认为自己的未来具有无数种可能,他们以为自己有足够多的时间。
酸楚感猛地袭击陆攸的眼眶。一时间,她不知自己究竟该同情谁。自那件事以后,超级AI的另一位创造者赵昱君逐渐无法摆脱双向情感障碍的折磨,并在某个抑郁到来的时期割开了自己的颈动脉。而秦曼再也没有脱离过工作的状态。他们所有人的遭遇都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件作品。突然爆发的感情让陆攸用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问出现在对她们二人来说都有些越界的问题:“从那以后,你休息过吗?”
一阵良久的沉默,久到陆攸以为秦曼将要认真回答问题,然而下一刻,警报的巨响猛地从舰体停泊处袭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们带走了抟土01!”遇袭的舰员慌张地从远处跑来,“他们是B联邦的间谍,长官,在诱劝它与他们散步的时候......”
晕眩席卷上陆攸的身体。
工作状态的秦曼应付起作品丢失的意外显然游刃有余,她甚至还能对着那个问题开一句些微疲惫的玩笑:“如果在那以前我已经有了现在这样的工作状态,或许抟土00现在仍然属于披霄号。”
而陆攸还是分辨出了弦外之音:或者我们当年失去的就只会是“抟土00”。
从重获自我意识起,陆缓缓发现她正被束缚在一架类似于先前身体检查时的床具上。啊,果然这是坏东西。这是她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和我现在......
她没能将这个下意识的念头运行完毕。
很突然但也很自然地,她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重获自我意识时,同时感知到了这一点——或甚至比她还快。因为它迅速动作起来,截断了她一切可能有的反应。没有任何言语交流,陆缓缓周身的缚具被迅速解除,接着她的身体被摆成趴伏的姿势。她感到蓬松的枕头捂住她的口鼻,窒息的感觉让她本能地挣扎。她挺腰试图昂起上身,被束缚的膝盖用力曲起,随后一股大力狠狠将她推回垫子,有人用膝盖将她死死抵住,她感到胸腔被强力压迫的疼痛。嗖,是物体划破空气的声音,她还来不及辨别它是什么,新的声音与剧烈的痛感就在她的臀上炸开了。
“嗖——啪!”
陆缓缓疼得浑身发抖,她感到强烈的白光在眼前放射,臀上剧烈疼痛后首先是短时间的麻木,之后火烧的感觉才递增式地回归,集中在被抽打到的那一部分。良久,她才吐出一口卡在胸腔里多时的气,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与啜泣。
而“它”,也终于发出了声音:
“熟悉吗,陆缓缓?”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在陆缓缓泪眼朦胧、浑身战栗、因啜泣无法正常呼吸的过程中,她身下的卧具缓慢地改变了形状,机械运作的声音冷冰冰摩擦着她的耳膜。少顷,她被调整至一个看得见一面屏幕的角度,屏幕上是趴伏着的她自己,她的背后是一片渗人的空旷。
“我们原本应该好好说话的,陆缓缓。”机械女音回响于空间中的每一处角落,仿佛无处不在,“可惜我们没有太多时间。”
空气扭曲变形的短促声音再一次划着陆缓缓的耳膜。嗖——啪。这一次狠戾的抽打贯穿了她后背的皮肉。她痛得几乎喑哑,猛地仰头作嘶喊状,嗓子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另一种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器械伸近了陆缓缓剧烈颤抖的身体。尖锐的钳嘴刺入她的衣服,钳住一缕布料,像黑火蚁的双颚切割叶片一般断开纤维,金属与布料接触时发出难闻的气味。陆缓缓尽力不去想这种遭遇发生在自己的皮肤上的场景。她控制住自己紊乱的呼吸,安静趴伏着,攥紧手指,骨节泛白,瞳孔收缩。相比于这类将她淹没的、铺天盖地的恐惧,她已经感受不到眼泪划下面颊的触觉。
布料接连被片下来,边缘泛着焦黑痕迹。陆缓缓在屏幕上看见自己赤裸的后身,从左侧肩胛至右侧后腰,斜亘的紫色鞭痕像一条准线,屁股上印着一块发暗的红肿。
屏幕中的视角在旋转,就好像“它”围着床位绕了半圈,蹲下来,最终停在陆缓缓头部的正前方。
“顺便一提,你有别的名字可以让我称呼吗?”
这一切发生以后,重新响起的机械女音甚至夹杂一丝诙谐,仿佛刚刚严肃申明没有过多时间的声音不是它。
小暖。这是“别的名字”这个概念刺激陆缓缓想到的第一个词语,快过于“我没有”这个回答,然后她想到这个小名所属的主人,眸中笼上一层黯然:“我没有。”
荧光直直射入她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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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B联邦的目标是否为主机,这是大部分人迫切关注的问题。自抟土00的意外发生后,地面接收站遭遇的毁坏式勘测,已经达到......”
秦曼落座于一众软硬件课题组中间。她再三不动声色调整制服的增压,尽可能地使自己脸色好看些。本场大型会议进行得十分紧急,即便是跃迁,也只能短暂打断发言,而无法使会议暂停。她调紧胸口的束缚,又一次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会议信息上。
“......每一处,包括K024上的备用接收站。现在,最后一个接收机——抟土01的仿生躯体,重蹈了它上一任的覆辙。我们需要捕捉抟土01传来的讯号,便于证实并进一步执行秦曼教授的假设与计划。”
话语间,呈示信息的光屏不稳定地闪了闪,文字与画面在波纹中扭曲。几乎同时,硬件技术相关的组员接收到了新的安排,准备动身与空间站的值守人员对接。
从任何一颗宜居的行星上,都无法肉眼观测到这一片承载着主机的卫星星系。它们太渺小,过于隐蔽,也没有光源,中心行星的磁场恰好可以配合干涉外来的射频,不少初次到达此地的人在比环境更黢黑的巨物轮廓逼近之后,才意识到原来光线还是存在的。置身于其中的飞行器在观感上缓慢得像是时间在为他们描述空间,直到卫星上的信号灯跃入探测视野。
会议中的情况综述首次平和地暂停,众成员静静坐着,等待坐标数字播报完毕。
披霄号抛锚于星系内部,他们正在被仿生人的大脑围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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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
模拟工具挥动的声音不知在空气里响起了第几回。
“很遗憾只能这样对你。”机械女音道,“原本一些致幻剂和成瘾药物就可以达成理想的效果......但你和真正的人类还是有差距的,这不是我们的问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惩具又在陆缓缓身后的皮肉上结结实实落下一记。
一片深紫的星空色瘀伤从她的肩胛下方蔓延向脊背中间,看起来像伤到了小圆肌。陆缓缓喉中爆发的惨嘶也像那抹拖着血迹的彗尾,明晰却又稀疏。无目的的询问与对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受折磨的全景,没有规律的殴打,切实的疼痛,这一切都将她的恐惧挤压至白热化。然而,她却依旧无法知道怎样才能结束,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舱门向两边开启,陆缓缓看见踏地的波状舱用鞋,三位干员步入舱内,为首的一位眉头紧皱,盯着房间内第一手接收数据的传感器。
“D博士说信道没有问题。”干员A一开始专注着组件,对卧具上的陆缓缓视若无睹,“我们要亲手刺激对象来获得数据并将其与模型进行对比吗?E......”他迅速地瞟了一眼自己面前渗血的伤口,“我有点晕血。”
“为什么先怀疑的不是那些行为心理学家的工作成效,而是我们的?”干员B颇有些忿忿不平,顺带厌恶地瞪了空气一眼,好像那儿藏着一位隐形的讨厌同事,“或者质疑一下那个真正全程经手讯问的东西?我一直觉得我们最好不要把抢来的的东西改改就用......”
“有点自尊好吗?”干员C有些心不在焉,参与对话的同时更多地注意着手执平板上的数据,“我们已经被当成维修工人来使用了,不要再把自己降格到和一个程序作比较。”
从他们进入舱门开始,先前操控着机械女音与惩具的某物就好像无影无踪地退居二线,除了三位干员刚进入时命令过它让陆缓缓不要发出干扰他们工作的声音,房间里没有留下过任何它存在过的痕迹。
“我们的方向错了,我们不该对它下手的。”没过多久,干员C持续盯着数据平板,另一场紧急会议的影像通话就投入了舱内。
“怎么回事?”会议方不可置信地问,“我们的生理学或医学专员明明已经......”
“这的确是一具仿生躯体。”干员C皱着眉头,听起来“这”特指陆缓缓伤痕累累的身体,“但这位——我是说它的全部——并不是一个仿生人。它是个机器人,长官。”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如果可以,秦曼并不想让整个工程中负责医学或生理学的成员参与这场会议。被迫接受自己注入了心血的目标被彻底当作工具,悖离一切研究初衷,这感觉并不好受。
“赵昱君博士与我共同负责这项工程时,曾经给抟土00安排过假身份,即我的家人,妹妹。”秦曼自如地简述起计划背景,“在保密程度不够完善的情况下,这是一个错误。”
“保密程度不够完善,是指我与赵博士的身份遭遇了泄露。随后B联邦将间谍工作的重点从抟土工程的资料转移到了我们的家人上。由于那个错误的安排,抟土00成为了这两处重点之重合。”
她唤起光屏的手指停滞了一瞬。在这一切开始以前,她与她的同伴们好像认为敬畏生命与敬畏思想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因为前者是“生”而后者是“仿”——他们那时永远不会想要发自内心地正视一个他们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即便它拥有自主学习的能力。在那个天真得以为未来在自己手中的年纪,他们申请立项时也没有深想过,与军方合作,将制造出的仿生人交由军事与情报机构训练使用,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一个从零开始塑造的意识,一个发展出鲜明的独立性格,拥有自主能力的人。你可以创造她,但此后你别想再对她做任何事,只能看着她。
“大家知道,我们开发了无限接近于激素与神经共同作用的算法,就像真正的人类思维一样。但这不只是B联邦无法突破的核心技术,也是抟土00本身的弱点。当他们发现她是仿生人以后,差一点利用此弱点攻破一些关键——所幸自毁系统在这之前抢先启动了。”
跃迁的影响仍然令秦曼感到阵阵反胃,并在吐出“所幸”一词时声音滞涩,险些咬中自己的舌头。或许她真的有些累了,她想,但是就快结束了,有人计划的过程就是快过于自然发生的过程。
根本没有人聪明到想出一个自毁系统。自秦昭粲以披霄号上副官的身份被动失联后短短的三十几个小时,他们就不得不先假设它作为抟土00的身份已经被发现,以做好最保险的对策。比起寻找家人、伙伴与作品,秦曼与赵昱君更首要的任务是设计针对抟土00的反间系统,以防对面设法循着它找到整个主机。
秦曼仍记得那个万幸发生的夜里她睁着眼睛凝视天花板,防火报警器的红外小灯突然开始一闪一闪。少顷她开始从床上坐起,环顾四周,开动脑筋思考还有什么物品适合用于终结自己的生命。从她神经衰弱到不得不依靠药物维持节律开始,负责支撑她身体还能继续工作的疗养院已经把所有具有此项潜在危险的物品都收走了。
“如果这是我最后能教给你的东西”,她将这个念头重复得极尽温柔。
可频闪几乎是瞬间就停止了。红外小灯只是一成不变地亮着,细小的红芒在秦曼凝视的瞳孔中晃动。她恍惚地笑了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可以认为自己刚刚编了一个自我安慰的故事:在B联邦情报处饱受折磨的人工智能卯足最后一丝力气,无法走网络通讯,只能试着将光源干涉成电码,向她的缔造者求救,学习如何自尽。
但事实也许是她还未从至亲杳无音讯的悲痛中缓过神来。生活中总是出现妄想,将她消极的念头放大,而红外灯刚好坏了一小会儿。仅此而已。
她不能停下。
那天夜里赵昱君在座椅前惊醒。室内的灯光一明一灭,循环往复着同样的频率,直到赵昱君读出这句请求。
好孩子。他嘴角牵动一抹苦笑。你真的被塑造得非常非常成功,没有辜负那些理论、实验室工作、变化以及生活。这或许是我们唯一一次无法对成功表示出喜悦。
跟着我的念头,学习我怎样去做。他确保他求死的念头足够强烈,以至于发来求救信息的那个意识能够读到它。随后,他摸出抽屉里的剃须刀片,抵上了自己的颈动脉。
跟着我。
“不——!”
另一台计算机前,打了个盹的技术人员瞬间清醒,惊恐地看着被禁锢在防火墙内的代码成百上千行地自动删除,任基地内所有的技术人员紧急到岗抢救也无济于事。
那样一个意识,仿生躯体分明已经死去,音画信息存储分明已经删除或扭曲,所有的自组织特性都应该在折磨中被毁得七零八落。可任何的常规技术手段都无法逆转它突然的自我删除。用尽办法,这个意识留存下来的也只有极小的一部分。
换在以前,他们会由衷的感叹这是一个奇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保险起见,残余的程序需要被彻底清除。结合军事与情报处惯用手段的经验,以及行为心理学家们的分析,那些残余的缘由大概是一些并不美好却仍然能让抟土00的意识感受到爱的记忆,这些爱未能在常规的消灭美好的手段中被销毁、否定。
“一部分人也知道,作为家庭成员与抟土00相处时,我有时相当的缺乏耐心。”秦曼有些不自然地解释着残余的根本原因,但这抹不自然在旁人看来更多的是因为她从没想过一些家庭教育中寻常的举措竟会牵扯出一个销毁计划。毕竟将孩子按在膝盖上揍几下屁股这种行为比起那些呕心沥血的开发、调试与提升,实在太微不足道了,谁能想象到一个仿生意识能在其中感受到爱,而不愿意彻底删除自己?
“那些因此而残余的部分极有可能被改造为一个讯问程序,因为它同时掌握着情感与暴力的思维逻辑。为此我们针对它制造了抟土01,以便确定那个程序的位置并销毁它,断开它与主机的最后连线,确保主机坐标的绝对隐蔽性。”
秦曼转动工作台上卫星模型的全息投影,展示庞大星系中的极小一隅。相比于整个卫星星系,这个角落小得就像攀附在鲸身上的藤壶。秦曼将之放大,一连串繁复的解析数据随即发送上了每个人面前的光屏。
“这是抟土01的中枢。值得说明的是,虽然抟土01拥有的仿生躯体与抟土00别无二致,但其中枢绝大部分的组成是正子脑,而非算法。”
也许部分医学或生理学的成员们会为这个跌宕的意外而愿意放弃谴责他们这种将仿生躯体当作工具使用的行径,也许他们仍旧认为这是背德的,因而秦曼务必要让他们清楚这一点:
“它拥有真实的感官吗?它拥有喜怒哀乐,欲望或任何利己思想吗?它不。”
舷窗外的讯号灯在众人灼灼的目光边缘闪烁。
正如万物无法明白也不需要明白人类为它们作出的分类与命名一样,这个概念凭机器人简单的思维组成无法理解:它的行为驱动中没有逻辑,只有控制着它该如何表现的正子径路。虽然看起来效果相同,但归根结底,此二者永远无法完全等同。
它的意念里没有真实的不平,不甘,难过或伤感。一切都是设定的呈现,它只是个机器人。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一切似乎在陆缓缓还未反应过来前就已结束了。她是个机器人,他们因此暴怒又迷惑,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在数据中接受事实,确认的同时又不明白她这样的存在有何意义。在纷至沓来的喧嚷中她听到各种杂乱无章的建议,比如换一些量表测试,或换一个程序辅助讯问。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与她无关,当前她身上没有任何他们想获得的东西。
她的意识正在缓慢地抽离。
太乱了,她想。她见过一小部分由秦曼主持的会议,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在秦曼的掌控下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她总会做出最好的安排,杜绝所有意外发生的可能。对会议,对工作,对她,秦曼都是这样一成不变的态度。
原来是因为我是机器人,陆缓缓甚至对这个念头产生了些许的欢欣,原来我与小暖本身就是不同的,我没有生命,所以我没有等同的权利与归属。所以我只是在姐姐那儿读取到了最根本的信息,只是她从未宣之于口,因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想想看,她甚至带她前往过K-024,而她竟没有设想过她与小暖本就是不同的。
秦曼塑造她,教导她,循着小暖曾走过的道路。她像对待家人一样对待她,一举一动都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她似乎从来都不需要生气,就能让她从心底浮起畏惧与顺从。她教训她时的姿态同样令人生畏,可事后又总会流露出那样的温情。
突然,某种共鸣似的情感穿透了陆缓缓的身体。舱内仍然空无一物,忘记关闭的传声装置扩出一圈圈声纹,无规律地将寂静打散。而它们就这么跨过时空与经历,在本质的共同基础上产生了一点交集。某个角落蜷缩着一些微弱的意识,它颤栗得就像将死螳螂的足,用那些强弩之末似的情绪将陆缓缓洞穿。
不到四十八小时前,秦曼的眼神与微笑也曾这样穿透她,投入某处她触及不到的虚空,正如同此刻陆缓缓面临的空旷。有什么东西曾经存在过,占据过那些位置,参与过那些生活,真真实实地填满过她所感到的陌生、未知与恐慌,让秦曼表现出除了令人畏惧以外的更多性格、喜好与特质。有什么东西曾经从她当前的处境伊始,真正一点一点被从这个世界中抽离,留下一片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的空洞。
“所以这些是你所经历过的,抟土00,你对待我的方式,你带给我的疑问,这些都曾发生在你身上过。”陆缓缓惊异却恍然地微微睁大双眼,“他们一直在用一些伪造的记忆给你造成混淆,不断给你灌输一些概念:你已经被放弃了,姐姐不会再来找你了,她身边会出现一个又一个与你相差无几的空壳。你的躯体已经在另一种折磨中承受不住了,可你依旧要被锁在防火墙里承受这样的混淆。”
“你拒绝被解析的每一刻,他们都在不停的向你重复这个概念。你渐渐学会放弃一些美好的记忆以防止它们被扭曲,有时你甚至希望自己干脆相信这个概念算了,因为如果你真的变得不那么重要,真的成为了可以被放弃的那类作品,他们也就会停止这么折磨你,可是你最难做到的就是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个概念。最后你不得不选择自己放弃自己,只为摆脱这种矛盾的折磨。”
陆缓缓的身体因这些表诉而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她身后的伤口仍然在渗血,她面颊上的泪痕还未干透,她试探又生疏地概括那些绝望:“更重要的是,你再也没有机会将这些告诉我姐姐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
“您想睡一会儿吗,教授?”
秦曼谢过给她递水的研究员,回到她的休息舱。后续的工作只是一些观测、记录与报告,不必由她参与。她取出一板扎来普隆,掰开铝箔封纸,胡乱将胶囊干咽入喉。
即使闭上眼睛,她的视野中呈现的也是休息舱与舷窗。她太久没有感受过真实的、沉入睡眠中的感觉,现实如同灌注了铅,沉重而又轮廓分明,纵然身处于无边无际的浩瀚,她也再难将身体拔出她所扎根的那片秽土。
但这一次,有什么人拨开周围一成不变的场景,向她走来。空间泛起一圈圈扭曲现实的水波纹路,整个世界悄无声息地从秦曼的感知中溜走。
“你又开始吃药入睡了。”秦昭粲指出这一点。她站在波纹中央,身着蓝色的副官制服,左胸上披霄号的标志熠熠生辉,“还是因为我吗?”
秦曼怔了一下,随即唇角弯起一抹久违的笑。
“是,但不完全是。这还是我第一次梦到你,是因为我的空间位置正在你的脑子里吗?”
秦昭粲发出一声不耐却又无可奈何的叹息,好像这个场景曾反复出现过千百遍。
“拜托,是因为你想我。”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今天中午,小微和我说她做了一个梦。”四岁女孩抱着玩偶,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将充满好奇的目光投向秦曼,“妈妈,什么是做梦?”
“别抱着这个睡觉了,你在感冒。”秦曼略过了四岁女孩的疑问,俯身轻轻掀开被角,拿出了四岁女孩几乎环抱不住的那只超大号布偶,“抱着它被子容易漏风,你一翻身就会着凉。”
一只离开臂弯的玩偶显然比一个概念更能吸引四岁女孩的注意。四岁女孩担心地看着玩偶,有点像是在担心它的着凉问题,“那能让它待在我枕头旁边吗?”
“当然,宝贝,它会看着你睡着。”秦曼调整玩偶在床上摆放的角度,冲着四岁女孩眨了眨眼,“这样可以么?——我会和它一起看着你睡着,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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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中午,小微和我说她做了一个梦。”四岁女孩二号抱着玩偶,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将充满好奇的目光投向秦曼,“妈妈,什么是做梦?”
“别抱着这个睡觉了,你在感冒。”秦曼略过了她的疑问,俯身轻轻掀开被角,拿出了那只她几乎环抱不住的超大号布偶,“抱着它被子容易漏风,你一翻身就会着凉。”
“嗯......”四岁女孩二号显得有些困惑,然而在温暖被窝的催眠作用下,她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可是妈妈,你还没告诉我——”
“这个嘛,你得睡着才能自己体验,你体验过后自然会得到概念的。”秦曼笑着捏了捏女孩的脸,“所以睡吧宝贝,我会看着你睡着。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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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中午,小微和我说她做了一个梦。”四岁女孩三号抱着玩偶,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将充满好奇的目光投向秦曼,“妈妈,什么是做梦?”
“别抱着这个睡觉了,你在感冒。”秦曼略过了她的疑问,俯身轻轻掀开被角,拿出了那只她几乎环抱不住的超大号布偶,“抱着它被子容易漏风,你一翻身就会着凉。”
“那个词是‘转移话题’吗?”四岁女孩三号一本正经地拧起了眉头,碎碎念道,“才刚学会......记不太清了,是叫‘转移话题’吗......是吗......?”接着她严肃地抬起头,严肃地看着秦曼,嘴唇嘟了起来,“妈妈,你不能转移话题,什么是做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今天已经太晚了。等你醒来后,我会告诉你。”秦曼抱臂靠在床头柜上,对着四岁女孩三号微微笑着,眼中闪烁着一丝评估打量的光芒,“所以先睡吧,宝贝,我们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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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模拟卧室的玻璃房子时秦曼没有忘记现在是白天,一小时四十五秒的模拟并不能让她忘记现在是白天,何况玻璃房子以外的世界在她踏出的那一刻就已经用噪音将她团团围住。-4H室,负责保留与整合被选中样本的分析模式;-4F室,负责将被淘汰的样本彻底格式化;-4D室,负责将处理干净的崭新大脑按不同的年龄与逻辑模式重新分配给地面上的亲子之家;-4C室,离玻璃房子近在咫尺的一个研究生团队,正冲着耳麦记述今日这一部分的实验日志:
“F3004组,代号1和代号2,将于太阳系通历XXXX年X月X日00:00前删除。完毕。”
秦曼无声地走到操作台前,目光下垂,落到屏幕上一列宛如复制粘贴的图标上。前两个四岁女孩的脸在指令执行之前已经提前被标成灰色,而代号3的思维模式和记忆片段将被截留为抟土02的四岁。当着一组紧张地注视着她的学生的面,秦曼俯身在代号2的控制面板上输入了一些什么,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
当学生们意识到秦曼在做什么后,他们同样也都笑了起来:秦曼给了四岁女孩二号一场梦——在它被彻底删除之前。他们没想过这位工作上素来严格的前辈也会用剧本取乐,这比单纯的筛选与调试有趣得多,甚至带着一些黑色幽默。他们当即想起了一些传闻:据说秦曼还只是个学生时,她就这么爱玩,且会玩;她和赵昱君找到陆攸合作仿生人项目时的开端十分戏剧化;将抟土计划的基地部分开放,充分利用实验残次品建造一个对外营业的亲子之家,这也是她的主意。
确实,做这样的工作须时不时地为自己找些乐子。在爱的代码能够被编译之前,他们仍然需要模拟一些场景来让往后被生产出的仿生人拥有自己被爱着的记忆,以便构筑那个最重要的自毁系统。日复一日地重复这样的模拟,如果没有乐子,人是会很容易感到疲倦的。
“老师您常来啊!”秦曼的学生冲着她的背影扬起亲近的调侃的调子。
基地中的甬道七弯八拐,设计图纸上呈现出的景致必定有如一个蚂蚁窝。在这覆盖了十六分之一行星面积的庞大蚂蚁窝中,相较于构造逻辑的模拟室、机房与车间,使抟土计划系列产品在外观上最接近于人类的仿生学实验室仅仅相当于通连副巢的蚁路。
门内包裹着门,玻璃中套着玻璃,且研究员的视线外隔着一层护目镜,而陆攸不知何故蓦然转头,恰在这个瞬间与走廊外的秦曼目光交汇。
仍旧是这样的一个响晴白日,依稀是那年的案牍劳形,在陆攸眼中,秦曼投在玻璃上的影子逐渐幻化为十年前屏幕上的影像,十年前她与她的同伴那样骄狂而意气风发地出现在她面前的影像。他们利用陆攸在他们母校作仿生技术相关课题报告的契机,成功地将某个插件埋伏入她的系统,大肆作乱,惹得她不得不主动联系上他们。
她看见屏幕那端的赵昱君局促地扶了扶镜框,一副腼腆而内敛的学生样子,不过他的紧张似乎更多的是针对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情,而非是对陆攸表达歉意的附属产品,虽然他话语中的歉意着实完美无缺,“抱歉打扰您,陆博士。我们只是想以尽快的方式争取一下合作的机会。我负责与您接洽。”
“那,负责在我的电脑里捣乱的那一位,她他又是......”陆攸忽地反应过来,“它又是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个嘛,我认为我们俩现在还说不准呢。”年轻的秦曼出现在年轻的赵昱君身边,目光灼灼地穿透屏幕,热烈地投射到陆攸身前。她脸上同样略带一抹紧张,但礼貌性质的谦逊背后是藏也藏不住的、澎湃的自傲与踌躇满志,“它最后能是什么,某种程度上来说取决于您的意愿。现在我们可以借一步谈谈合作的事情吗?”
镊子脱手碰上了玻璃培养皿,发出“叮”的一声。陆攸凝滞在原处,恍若未觉,面向玻璃的护目镜上渐渐蒙起了一层薄雾。
秦曼隔着玻璃看了陆攸一眼,随后转身离去。
最靠近地面的楼层是宣发部门。临近亲子之家再度开放的前夕,这个部门格外需要加工加点以应对各种变化。亲子之家包含了面向消费者的商用部分,和面向特殊家庭的福利部分......宣传人员正对照着曾经的营业信息,着手制作一系列崭新的宣传画面,音轨反复走向尽头,拉回,合成,再播放。......比如为自闭症患儿提供最适的治愈向同伴,为失独家庭的成员提供他们需要的模拟......
站在基地入口的甬道处,壁上次第亮起一盏盏惨白的感应灯,秦曼极目远眺,走廊的尽头是另一道走廊,幽深的尽头仍然是幽深,重重叠叠的楼层、隔间、实验室,从地下生长至地表,从实验室中被废弃的男孩女孩、少年少女、言行、肉体、逻辑,供养起了一个亲子之家,不断为花钱来往此地的人织就他们所需的梦境。
从这个概念上来说,如今秦曼随时都可以编辑梦境——随时都可以,但她早就过了利用梦境取悦自己的年纪。当年在披霄号上等待秦昭粲和陆缓缓同时消失的那个时刻,秦曼也曾以放纵的姿态,全无避讳地对着她梦境中的仿生女孩说出:“有时我宁可我们一开始就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有创造,我宁可我这辈子一事无成。”而随后秦昭粲笑了,某种非程式的光华在仿生女孩的眼中闪烁:“哇,那我在你心目中真是相当重要了。”
这样的光华,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秦曼也不想再见到了。正如她已然消弭的朝气蓬勃、骄狂、希望,以及少年人独有的愚蠢那样,再也不会有了。从前每当秦昭粲这样笑时,秦曼的面容上通常也会抑制不住地流露出同样的笑意。但是现在,在这片四下里阒寂无人的虚空中,她们静静对立着,不需要开口,声音却仍以前所未有的清晰程度在两人之间回响,这标记着这一切只是发生在秦曼的脑子里,仅仅只是一个梦境,因而她也不再需要微笑。
“我想最后和你道一声别。”良久的沉默后,秦曼开了口,声线如同一座废弃的军工基地中弥漫着的空气与尘埃,“我没有精力再去经受创造一个东西、再亲手将之毁掉的过程了。”
“可严格意义上......你不能算是毁掉了你的成果呀?”梦境中的秦昭粲显露出微微困惑的神情,“那些理论还在那儿,主机还在那儿,你甚至得到了一个自毁系统。未来继续推进这个项目时,你们需要做的只是一些实验室工作。”
“不,小暖。”两行泪水终于缓缓滑下秦曼隐藏在阴影中的面颊,“未来已经到此为止了。”
那天秦曼入睡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陆陆续续也做了一些别的梦,不过当她醒来时,她收到了抟土00已彻底销毁的讯息,她即刻整理仪容,仔细洗去了干涸在脸颊一侧的泪迹。她知道新的项目很快就要开展。关于梦境,她已经什么都不打算记住了。
-本角色戏份结束-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在自己的小妹妹意外身亡后的第九年,董殷攒够了在K-024亲子之家购买长期模拟的费用。
模拟的特惠福利只供给于失独的父母,而董思思不过是幺女,父母尚不年迈,还未退休,长女董殷如今算是事业有成,往后几十年除了供养自己以外完全有余力赡养一对老人,他们每一个人都不能被划入享利者之畴。因而董殷在K024的消费属于商业娱乐性质,这是价格不菲的。
若非一些事情紧紧抓住了董殷——她无法忽视她因董思思而开的那个游戏账号,她上班时仍然会在特定的时间点摸鱼登录上去,为董思思那个无主的账号里的树浇水施肥,这习惯持续了空白的九年。她习惯性地想偷偷敲坏董思思游戏里建好的屋子却又次次抑制住自己捣乱的念头,因为害怕自己清晰地意识到事后再没有人能将它修好并伺机报复回来;超市货架上董思思钟爱的那些零食牌子一天天的叫嚣着让她付款……若非这些事情紧紧抓住了董殷,她虽然不属于能够随意消费模拟的人群,但她曾为幼妹的未来储蓄的财产仍然可以让她自己过上比现在更不错的生活。
未来——董思思的未来确乎渐渐地淡了,以至于活人的回忆已不足以填补这些数目庞大的空洞。每当董殷试图将董思思的所说、所写、所留下的每一丝痕迹纳入自己日渐消瘦的回忆时,她都疼痛难忍。所有琐碎的事情就像一株无根疯长的植物,从董殷的肺里长出来,攀附着董殷的呼吸,意图吸干她对没有董思思的未来的所有念想。她意识到自己日渐消瘦的回忆已无法容纳一个清晰的小妹妹的影子,因此她不得不将积蓄付诸于模拟,以让董思思的遗迹有所归止。
提交所需材料后的第四十九天,董殷随集体飞行器抵达了K024。“你们说这次深海主题区域会配备仿生动物表演吗?”她卸下安全带时听见邻座的少女在对同伴说话。这儿的自然光线比别处尖锐几个度,轻飘飘的,像睡眠不足时眼窝发痛的感觉。
不多时,负责董殷的接待者便定位到了她,并在耳机里与她接洽:“您好,娱乐型消费顾客今日66678号董殷小姐,模拟开始前您需要再预览一次您的私人场景吗?”
董殷同意了,配备的光屏上即刻传来了画面。那处住所很小很小,以至于安排一个这样的地方似乎比安排一座海滨别墅更为棘手。功能性房间勉强担得起它们的名称,卧室床铺是上下的,百叶窗收在窗子上方,让日光照亮房间的大部分区域,她提供的资料就是这样。“没什么问题。”董殷说,姿态有些卑怯。
“那,您的董思思,您想在场景未开始前预览一下它的初稿吗?”
初稿。董殷的瞳孔骤然一缩,恍若乍遭捶击。她不知道这儿的工作人员对这样的业务已经熟练到能将高度仿真机器人的模拟称作二维的稿,仿佛调试出一个曾经存在的活人的言行举止就和刑事画像师的铅笔勾勒出人脸一样容易。如果是他们和他们的亲属遭遇了这样的别离,他们又该怎么办呢?片刻的沉默后,董殷长吁一口气。
“我不想预览。就让我在房间见她吧。”
“稍后为您安排。”接待者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__
董思思就要放学了,这段时间董思思即将小升初,她们的关系空前亲密。董思思会乘地铁经过半个城市,步行穿过一片林立的小区楼盘,回到她们远离交通枢纽的蜗居,在这里时她们一起变成与在外界时完全不同的人。恒星向西偏移,这档口董殷已经睡醒了一觉,除了跃迁带来的些许恶心外感觉外与来之前没有什么不同,就像时空无缝跳回了九年。她稍微有些邋里邋遢地胡乱束起头发,打开厨房的水龙头清洗奶油刮刀。端着蔓越莓曲奇走入起居室时,桌子上一盘设定上是前一个晚上没下完的棋突然让董殷感到失去了一些力气,她觉得自己好像这段时间内首次清醒了一下。
董殷自然记得她们之间的这项娱乐,但她不想下棋,因为她知道机器人一秒钟不到的时间就能织罗起成百上千副棋谱,将她每一步往后的可能性都扼杀于死地,它比世界上任何一位精于棋艺的运动员都聪明。但董思思在她面前总是表现得像是那种这辈子都不需要有多聪明的小孩,即便让她几个子她也总是会输,输了以后她不是懊恼就是沮丧。她懊恼,董殷就格外地想要以持续埋汰她来逗乐子;她沮丧,董殷就会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走,顺势把她哄去什么新奇而她们姐妹难得有时间去玩乐一场的地方。她赢了?她没做过这样的打算。
董殷于是在此初次断定:亲子之家或许可以塑造出十一岁小孩,但它必然模拟不出董思思。就当是买了个教训吧,从今后她须知付钱换取亲情这一行径无论对什么对象实施都是荒谬的,对不熟悉的父母是如此,对世界上最出名的人工智能与仿生学服务机构亦是如此。董殷扭头欲走,然而顷刻间,脆脆的少年声线已从门外穿入,紧紧抓住了她:
“我回来啦!”
一刹那,董殷感到她向亲子之家提供的、抽取成概念的记忆成百上千地奔流回她的脑海,连带着她无法详细叙述的那些淡化的残忆也瞬间丰满得一如当年。她背对着门口看到了蓝白校服的一角,在这宣告的余音中气息紊乱得不成章法,她耳朵里听到人进了小卧室,出来时是光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董思思只穿着背心式内衣和短睡裤,盘腿坐下、抓过一小把棋子在手掌中倒来倒去地玩。董殷瞬间想明白了为什么K024亲子之家敢于如此耀武扬威地抹杀唯心意义上的死亡:只要那机器人与董思思有一点点相似,她都会忍不住抓紧那相似,没法再放自己回到认清人已经彻底不在了的认知了。
董思思捧着半杯放学路上买的西瓜汁,吸管上端扁扁的印着凹下去的牙咬痕迹,她这话向来说得理直气壮:“老规矩,我是黑子,然后你让我三步。”
嗒,嗒,嗒,棋子落定,烂透了的路数。有一些预判失败的羞辱,就像是亲子之家的拟人形象正在对她说:瞧你想的,我们制作的是亲人,不是阿尔法狗。这让董殷产生了一些被看透的愤怒。也有一些无力招架,因为她明明要的就是这个,她又怎么能因此而愤怒呢?棋盘上的黑子白子凌乱交杂,她面前的十一岁少女拿起一片曲奇,睁着一双被柔软日光濡湿的眼睛。董殷安然地在塑料盒子里拈起一枚白子,又松手听它掉落回去的声音。她看着面前这盘黑子共计多走了六步却败局已定的棋,对着她妹妹发起了嘲笑:
“你可真是个小笨蛋。”
__
董思思机器人假装是在上学的空白时间里,董殷在假装上班。她喜欢沿着从小巷子到广厦的一条放射型路线走,这时她会想象她脚步的尽头是一所小学。然后有一日她真的发现了一所小学——坐落在闹市区、四周车流交织、不远处遍布高档小区与食肆的小学。董殷知道董思思不会在里面,她没购置过这部分故事线,但这并不妨碍她靠近它,自己编织有关于此的想象。之后的日子里,她时常会来小学转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当自然光达到一天之中最毒辣的时段时,董殷绕着围栏走入一片靠近学校后门的栗子树荫蔽,不远处楼中高高低低传来童声的念诵。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新绿未成阴。声音恍若游丝,在绿色空气里摇曳牵惹,董殷踏着光影与地砖觅入更深一角,离教学楼仍然有些远,植物丛闻起来有刚浇过水的味道。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操,这家伙没有被输入过恐惧的感知参数,她最多只能表现出害怕而已。谁家的娇娇小姐。
一处树影在晃动,隔着围栏董殷只听见合成纤维布料撕裂的声音,即校服撕裂的声音,一个放哨的人站着露出了后脑勺,另一个人只看得见他解开了皮带的裤子堆在地上。操,真没有意思。他看着女孩跌跪在地上哭得很小声,又咕哝出了一句粗话。
你能别那么混蛋吗?放哨的人来了句,这里不远处有私人场景区,你挑中的有可能是别人定制的小女孩。
这有什么?我可以出够修复外观、格式化外加恢复存档的钱还有违规罚款,又不是白用谁的。反正都不是活人女孩。
那你不如自己定制一个,就算走点后门加一条擦边故事场景也比这费用低。
不是钱的问题。是那太没意思了。
说话间他们未曾发觉校园的园林工作做得没怎么完善,几团青栗子从头顶滚落在泥土中,毛喇喇地扎在女孩的皮肤上。事办得没花多少时间,完事以后皮带解开的人伸手探向女孩后颈,开关摁下,它像是死了一样。
董殷忘了自己是如何回到的闹市区,那儿仍然离学校不远,临近放学时刻会出现的车与人正在汇集。那个女孩她不认识也没见过,董殷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碰上一位或几位等小孩等到天黑的家长,她像一条软毛巾一样颤抖着挪向电线杆,稍微支撑片刻自己的身体。这是怎么了?有人开始皱着眉头观望她这儿的动静,扯了扯同伴的衣服示意他们看向董殷,有人靠近试图伸手探寻董殷的后颈开关,他们多半是把她当成谁家故障的机器人了。董殷试图甩脱麻烦,亮出自己的消费者身份牌低声说没事。静脉识别后他们放了她走。她步行回住所时强烈的日光仍然在碾压她的脑子。
将近晚六点董殷在冷下来的天光中抵达了住所。一点星芒浸泡在天尽头的余晖里,董殷觉得皮肤仍然很烫,她吹着风,看着霞色逐渐下沉到地平线更深处时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董思思没有回来。她即刻头脑发冷,不是那种清凉的冷意,而是更接近于油脂凝滞的感觉。
董殷起身把灯摁亮,然后坐在沙发上,什么也没吃,直到窸窣的钥匙响声开始捅着锁眼。她听见半杯西瓜汁在杯子里晃荡的熟悉声音然后发觉自己的右手在颤抖,“为什么,这么晚?”为了自己不要显出过于暴戾的样子,董殷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肉以平复自己太冲的语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去了实验中学后山野采,最近下雨,出来了好多中扁!”十一岁女孩似察觉到不对劲,但因为很雀跃,没怎么在意,掸下鞋帮上的泥土,将装着中华扁形锹甲的盒子小心地放到一边,盯着它们一张一合的大颚出神。
“跟你说过多少次计划外的事情要告诉我行踪?”董殷话语间仍然带出了些颤音。她知道董思思表现出这样是因为她不是那种受过精神凌虐的小孩,仅仅一句语气不对的诘问并不会令她即刻绷紧神经、谨慎小心得就像即将被放入斗兽场的奴隶。她把她接来同住时就已打算至死不要改变这一点,但现在她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天黑得快,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很危险,我强调过很多次,你不知道吗?”
“是山里信号不好。而且我是和子珺一起的,我们有两个人。”董思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对这样的愤怒有些不可置信。
“你说得好像这是什么完美的打算。”董殷冷冷地说。
“姐,我只是这次忘记了。”董思思再次出声争辩,语气中带了点不服气的鼻音,一道眼泪划过她用了点力抿着的嘴角。然而她看见董殷抽出了笔筒里的长塑料尺子,紧紧握着它的指节用力得发白。
“去靠墙根站着,面对墙壁,不许回头。”董殷说,“你不记住,我会让你记住。”
董思思很快哭了起来,董殷站在原地等待她听从指令,一脸漠然。待小女孩站好后,她毫不留情地拉下了她仍沾着泥点子的校服裤子,尺子狠力抽到了她的光屁股上,十几道印子伴随炸响重叠成一片肿痕。还没有多久,董思思就拎着校服裤子边儿跳到一旁,马尾辫在脑后甩了一下,然后大哭出声。
董思思不是那种经常捱打的小孩,因此一柄塑料尺的恫吓就能让她哭哭啼啼的,但她对有关疼痛的假想没有畏惧,她只是接受不了她的姐姐这样严肃,这样凶。想到这一点,董殷只觉得无比心痛。“转回去。”她的命令很硬很冷,几乎是声色俱厉的程度。
董思思全身下意识地一抖,眼里很有些不可置信。她收回目光,低下头,眼泪一滴滴砸在了地面上。
董殷怔怔地握着塑料尺,手掌边缘被硌出两道惨白的印子,泪水模糊了她的视野。她看着董思思面上呈现出的千篇一律的惊惧,这神情与小学后门绿化植物丛里那个女孩脸上的神情相属——如出一辙的紧张委屈,紧紧攥着衣物边角,试图捂盖自己肉体的双手,她们的脸此刻重合在一起。只要不是过于疼痛,十一岁女孩的害怕不会采用太多不同的表现模式,即便过于疼痛,反馈也永远无法达到刺激的上限,因为她爱她,她认为自己永远也不会让她达到这样的上限,所以当初没想过在设定添加高等级的疼痛反馈。
董殷突然觉得支撑着她的骨头十分沉重,重到让她无法动弹——董思思会知道董殷是在因为她是她的妹妹而哭,但机器人不会知道董殷是在因为它是机器人而哭。她的愤怒,她的恐惧,她的心痛,她那贯彻九年的迷茫与痛悔——她现在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姐姐,我知道错了。”董思思的声音还未变调,只是夹杂着寻常抽泣的鼻音,像是在不完全地撒娇。
这微弱的害怕还未展现完全时,董殷吐了,她跌跪在地捂着胸口抑制不住地干呕。随即监测仪检控到异常,工作人员前来带走了机器人。经过询问、调查,知悉事因后,亲子之家向董殷支付了额外的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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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的心理疏导后的董殷仍然住在私人场景,她的旧相识用关系在K024上为她找了一个财务的职位,于是她就这么在亲子之家更真实地居住下来,每天照常上班,直到傍晚董思思放学回家的剧情开启后她正式开始她的生命。有时董殷觉得机器人与董思思越相似、当下的日子与曾经的时光越贴合,自己就愈发是在将自己独有的记忆、将董思思独有的遗物交付给了旁人,喂给了一张不断吞吃着活人感情的机械巨口。她对自己感到愤怒,却毫无办法。她想不明白这算什么,但她更多的时候不愿再去想了。
董殷有时能觉察到自己身上存在着一部分可怕的清醒,因为有这部分清醒,她才敢于肆无忌惮地继续在这颗孤星上沉溺。但这样的时刻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少了。认为董思思死了、认为她活着董思思就是活着,这两个对立分明的观点因亲子之家而长久地萦绕在董殷的脑子里,纠纠缠缠,不知何时是止期。她的未来已浓缩在了九年前她刚买下这处蜗居时的那通对话里:你猜怎么着?我全款付清我的第一个落脚点了,全,款。……唷,非要搬来住?那你睡上铺。好啦好啦,开玩笑的,就你这个小笨蛋,我都怕你半夜下床摔了,又敲诈勒索我一些别的什么。
“你的死亡赔偿金我全给了爸妈,我们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了。今后我算是赖上你了。”这天晚上董殷侧躺在私人场景的沙发上,看着机器人说。
“嚯!那你往后都要睡上铺!不许反悔!”机器人半卧在床边挺起上半身,挑起她细细的眉毛。她无法对没输入过的概念作出回应因而前言不搭后语,不过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十足孩子气。
董殷嘴唇嗫嚅了两下,终究想不出一句符合完整拌嘴流程的拉扯,因为她能做到的事情只有看着她的妹妹,露出一个失而复得的、再纵容不过的微笑:“行。真拿你没办法。”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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