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帝开口,沙哑道:“你去了何处?杜淮都没找着你。”
周璨微微一笑,道:“踏春。”
“呵。”皇帝也不追究他所言真假,低头喝起茶来。
周璨心里暗骂了一声。他刚服了药,腹中这会好受许多,只是腰上仍旧酸沉,他压了压杖首,厚脸皮道:“陛下,臣腿脚不便,可否坐着说话?”
皇帝瞟了他一眼,淡淡道:“站着。”
周璨摸摸鼻子,道:“陛下若是心里有气,那臣便跪了,陛下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他朝杜淮招招手,要把手杖给他,将袍尾一掀,就势要跪。
讲真,跪着还兴许舒服些。
杜淮赶紧搀住他,道:“哎哟,王爷你这是作甚……”
“周留玉,还没闹够吗?”皇帝喝道,半道又咳嗽起来,将徐峦新递的折子狠狠摔在桌上,“这一出出的,是要手把着手叫朕杀老臣,废东宫吗?太放肆了你!”
周璨妥当跪下了,理了理袍子,朗声道:“杀老臣,可以有;废东宫,倒也不必。”
“给朕好好说话!”皇帝怒斥。
“陛下,事已至此,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臣与吴秋山确有私怨,但吴秋山祸害朝廷,铁证如山,诱联太子,更是大逆不道。若我大启是棵参天巨树,此人科举行贿,便是削叶砍枝,蒙骗太子,便是蛀坏根基。纵使他曾经有功,那陛下都奖赏过了,如今罪不可赦,陛下又如何杀不得?”周璨一句一顿,落地有声。
皇帝冷哼一声,低声道:“好一张会说的嘴。”
“说到吴秋山结党营私,景纯王又哪里不会笼络人心?瞧这阵势,不光半朝文臣拥簇,连沈老太傅也给你背书。”
“臣不敢,”周璨俯身一拜,“他们都是陛下的忠臣,为陛下明辨忠奸,是他们的职责,又与臣何干。”
皇帝见他答得滴水不漏,面沉如水,又默然不语起来。
半晌,他沉声道:“杜淮,给王爷赐座。”
“多谢陛下。”
周璨落座,轻轻将手搭在腹上,再瞧远处高位上的皇帝,心中忽觉可笑。
“之后的事,你不要管了,朕自有定夺。”皇帝低头喝茶,淡淡道。
“陛下,您左右将来也要打压吴家,就当臣给您递刀了。”
皇帝睨了他一眼,道:“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周璨低头轻笑,揉了揉跪疼的膝盖,喝了口茶润润口。
“如今入了春,天气和暖,你寻个日子,受封出京吧。亲王封号,就拿你一个纯字吧。”
周璨手一顿,面上僵硬起来,他抿了抿唇,冷静道:“陛下这是要赶留玉走了?”
皇帝压抑着咳嗽,低哑道:“你近而立之年,早该成家立业,如今与吴家也算宿怨了结,便听封了罢,省得别人说朕委屈你。”
周璨放下茶杯,仰头道:“陛下,那您当初说,塞北江南的封地随臣挑,可还作数?”
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朕也没老糊涂,也还记得,朕当初说的是,你若成家,这封地任你挑。”
“朕上回给你的册子,不知你挑中了哪家的小姐啊?”
周璨被噎得一怔,挤出笑来,“不急,不急。”
皇帝冷笑一声,又问:“那你想要哪块的地啊?”
周璨拱了拱手,道:“葡萄美酒夜光杯,臣以为,凉州就不错。”
皇帝沉思片刻,笑着摇摇头:“西北荒凉地,还是别去了罢。江南富庶,旧都金陵,商贾兴盛,你帮朕管管去。”
周璨暗暗咬牙,好一个老狐狸,自己说要去西北,他便指了个最远的东南地方。将来他管派林晏常驻西境,这山高水长,一辈子都甭见面了。
见他沉默不语,皇帝挑了挑眉,问:“你是想抗旨?”
“陛下说笑了,这圣旨未下,臣哪里来的抗旨,”周璨放缓语气,眼神却带点儿凌厉,“当初皇爷爷还说要臣一辈子留在京城,还在王府里立了个镇宅碑,说是碑在处,永远是臣的家。”
皇帝静了半晌,忽转而言他:“你来的路上,朕收到边境军报一封。”
“果尔沟内山顶雪崩,林晏与数千兵士被困其中,死伤过半,冯齐要朕出动勒州精兵就近救援。”
周璨心中大惊,立刻站了起来,撞得一边小桌微晃,靠在桌沿的手杖咣当倒在地上。
杜淮赶紧小碎步上前,拾起手杖,送入他手中,低声道:“王爷,您可小心着些。”
周璨听得他这句,强自镇定,手接过手杖时却仍打着颤,他冷汗涔涔,片刻后,才察觉小腹抽痛,另一只手按住椅背,缓缓坐了回去。他忍耐了几个呼吸,心绪难平,自然息不了腹痛,索性也不管了,冷笑一声,抬头冲皇帝道:“陛下,这是在要挟臣?”
杜淮长叹了口气,默默退下了。
皇帝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道:“景纯王想是乏了,回去等着圣旨罢。”
周璨忽而想起吴秋山说的那句话:“当年的叶秀令,如今的林无晦……怕都要成您的软肋。”他握紧手杖,狠狠盯着那个苍老又陌生的皇帝,咬牙道:“臣自会准备……启程江南。”
“王爷,您脸色苍白得很,老奴还是叫御医来吧?”杜淮扶着周璨,见他额上沁出汗来,忧心道。
“有劳杜公公……送本王上车了。”周璨笑道,眸色黑沉得骇人,他闭目蹙眉,似乎强忍不适,动作迟缓地上了车,合帘时深深瞧了杜淮一眼,轻声道:“杜公公,有缘再见。”
杜淮深深低下头去行礼,一直目送周璨的马车消失在宫门那头。
揽月一直守在王府门口,甫一见周璨的车便迎了上来。她轻盈跳上马车,皱眉掀开车帘钻了进去,她听力极佳,自然早听见车内压抑的喘息。周璨伏在小桌上,一手捂嘴一手压腹,背脊微颤。
“王爷!”揽月将他扶起,推了推他摁在腹上的手,轻声道:“王爷,别使劲。”
周璨长长吐了口气,面色惨白如纸,“我有点出血了,你让车绕进后门……”他又抽了口气,无奈道:“我怕是不好再走动,你叫方知意直接上车来。”
“揽月,你速往勒州传信,叫本王的人混进救援的精兵里头,冯将军的信应当也快到了,你去盯着,即刻给本王送过来……呃……”
方知意手脚迅速,诊脉下针,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听周璨痛叫,这才道:“静心凝神,你宫体有伤,敏感得很,切忌心绪起伏过大,”他手上稳稳地又下了一针,“听得懂吗王爷,闭嘴清心。”
周璨总算安静了半晌,闭起眼睛,睫毛却剧烈颤抖着,他复又睁开眼,虚弱道:“安儿生死未卜,我静不下心。”
“那我给你念段经?”方知意见他还有力气翻白眼,也是笑了,“林晏那小子命硬得很,毒蛇都咬不死他,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个儿吧。”
周璨见他收针,抬手拢到腹上:“这就好了?”
“好不了,卧床静养吧。”
周璨仍觉腹中作痛,只是不像方才那般沉坠了,他心思微微松动,身上的疲惫便从四肢涌来,他抵抗了一下想要昏睡的欲望,低声道:“怕是不行,明日,封我纯亲王的圣旨就要到了。”
“你不会刚跟皇帝对骂了吧?”方知意替他把扯开的衣服理了理,顺便用袖子给他抹了额头疼出的虚汗。
“呵,他定是要我即刻出京,赶赴金陵。”
“这么远?路途奔波,你如何受得了啊?”
周璨低眸,缓缓转动手上扳指,“老皇帝病得不轻,他是怕留我在京,压不住我弄他儿子。”他忽然停下动作,咬牙道:“可要点儿脸吧,到底是谁祸害谁,指不定呢。”
方知意看了他许久,忽然抱着手臂使劲搓了搓,道:“你别跟太子过不去啊,你心里打什么主意呢,这表情看得我背上发寒。”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