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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觉得刘封难以胜任西境主将?”皇帝淡淡挑眉,他平日并不以皇威压人,此时他将眼尾那种慈善平和收去,看上去无端有些不近人情的冷。
周璨自然是听懂看懂了,但丝毫不怵,反倒还丁点儿委婉都吝啬粉饰,只是大言不惭道:“是。”
旁边一直看着这场谈话走势不妙的杜公公偷偷抹了抹额头不存在的冷汗。
“留玉,”皇帝带点儿训诫的意味提高声音,“你可是还仍怀疑叶大将军与叶韶的死另有蹊跷?”
周璨覆在杖首的手微微收紧,那只兽头硌得他掌心生疼。周璨一双黑眸沉沉如夜,又仿佛在底下蓄着什么东西正要翻涌出来。皇帝盯着他,眉头微蹙,淡淡怒气挂在嘴角,似乎是料到他将要吐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可是片刻,周璨到底是将那些情绪都牢牢按住,压回一片深黯之中,他扬唇抛出一个近乎完美的笑容,低头轻声道:“臣不敢。”
杜公公抱着拂尘悄悄松了口气。
皇帝眉头稍展,却仍板着个面孔:“明日腊月初一,岁末事繁,你府中又多了个小娃,便休沐几日吧。”
今日是个艳阳天,出了安禄殿,周璨被阳光晃得眼晕。
杜淮在后头扶住他手肘,“哎哟,王爷留心。”
周璨看着眼前几根手指被阳光照得半透似的露出点橘粉,眼睛被刺得发涩,只是低声调笑,“杜公公躲着看热闹也不帮本王一把,不厚道。”
您这埋头冲火坑里跳奴才哪里拉的住您呐!杜淮心里直无辜,堆出笑容道:“小的嘴拙,何况御书房哪里有奴才说话的份。”
周璨站了一会才挨过那一阵子晕眩,轻轻将手从杜淮那抽了回来,“本王就奉命乖乖回府面壁思过了。”
“王爷保重。”
他这一句倒是真心,虽说周璨一张嘴皮老能往人心尖尖儿上刺,但杜淮打心眼儿里还是很喜欢这个王爷的。皇城威严压抑,伴君又如伴虎,他一个阉人,处处谨慎时时警醒,虽说成了离皇帝最近的那个奴才,到底仍是不受待见的。周璨却与那些王侯臣子们都不相同,他自行一派,潇洒来去,对着人燕尾掠水似的那么淡淡一笑,不谄媚不轻鄙,就是让人春风拂面似的舒适。周璨与他说话时总能逗他笑,景纯王并不是将他当好友,然而也不会将他当奴才。
只盼这王爷可少整点儿事,多几年安好吧。
周璨直往资善堂而去,他在御书房被皇帝耽搁了许久,怕林晏等急了。
可到了那儿,才发现只有一辆空马车候着。
侍从解释:“林小少爷等不及先自行回去了,奴才是折返回来接王爷的,才到了没多久。”
周璨在马车里纳闷了一路,这小祖宗又是哪不高兴了?
揽月将他从马车上接下来,“王爷今日怎么这么晚?”
“跟皇帝聊得高兴,”周璨苦笑,“那小家伙呢?”
“您没事吧?”揽月不放心地上下打量他,“小少爷回来就直奔房间里去了,面上瞧着不大……”
周璨跟皇帝夹枪带棒地聊了半天,身上倦得很,可还是强忍着提起精神,“你帮本王想想,本王又干了什么惹他不痛快了?”
揽月看着自家王爷毫不顾管脸面地认怂,心里叹了口气,倒真想起一桩来,“昨晚奴婢煎药回来,听侍卫说小少爷来找过您,没待一会就走了,奴婢想怕是他没瞧见奴婢,也没见着您,便自行回去了,就没放在心上。”
“那也不该生气啊。”周璨摸不着头脑,刚入了大堂,便看见方知意捧着碗花生在嗑,见他进来招招手,“吃不吃,厨房现在就开始备炒货了,明儿才初一呢。”
周璨看见他那张脸,一拍脑门,抬手就戳了一记方知意鼓囊囊的腮帮子,“吃,就知道吃!”
他那会应当是在药浴,怕是林晏偷偷瞧见了。
方知意被他寻回来,周璨是吃了颗定心丸,毕竟肚子里这个小的算是有了着落。因着上辈的亲缘,周璨与方知意相识比与叶韶还早。方知意从小就有趣得紧,跟只猫似的,你戳他一下他会龇牙回挠你,偏又弱弱小小也挠不赢。跟着演真法师修行这么些年,身子骨倒是硬朗了,还修炼出了一副清白慈悲的皮囊,越发让人想欺负那么几下。
周璨在别人跟前伪装惯了,方知意是他为数不多的真心信任的人之一,他便下意识亲近放纵些。想是方知意入府之后,他总跟他一道进出,分给林晏的时间少了。回想这小跟屁虫那会老缠着叶韶的模样,周璨深觉这孩子大抵是占有欲过强,黏人。
林晏肯定是吃醋了。
周璨想了一圈,信心满满地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景纯王转身就走,只留下一个方知意呆愣着捂着自己无辜受灾,隐隐作痛的腮帮子。
“小少爷,王爷来了。”
林晏一听,正想说不见,从不等人回话的景纯王已经踏入房中。
“安儿?”
林晏手一抖,差点儿将书页给撕了。
景纯王还穿着朝服,一如他在叶府前等他那日一样,石青的袍子衬得他脖颈素白,眉目清朗。林晏没来由就想起昨晚那一大片白皙的,泛着朱粉的光裸背脊。
“今儿耽搁了,没来得及同你一道回,”周璨轻飘飘将林晏故意抛下他回府的这事揭过去,“本王同你赔罪,明早腊月开市,你可愿意同本王去逛逛?”
资善堂腊月休课三日,周璨肯定是知道的。
林晏看着周璨一双黑眸浮着笑意,好似深潭漂着片片柔软花瓣,好看得紧,那句“我才不要去”的置气话竟然跟刺似的卡在喉头怎么也吐不出来。
林晏还是没忍住周璨主动来邀的那点儿小舒心,板着小脸点点头,将视线转回了书上。
周璨伸手摸摸他头顶,和蔼得好似被下了蛊。
景纯王对自己哄小孩的技能更上一层楼而十分满意。
林晏却被摸得鸡皮疙瘩一路从脖子后头溜到了背脊后腰。
第九章 腊市
大早,墨梅便将新裁的袍子给林晏穿上,上身一看,手脚那都短了几寸。
“哎呀,小少爷又长高了,才量过的衣服今儿做出来就小了。”
林晏心里头终于有些开心,要是能快快长到像阿韶舅舅那么高就好了。
周璨早就在堂里等着了,他穿着一身黛紫锁银边的袍子,外头披着他那件狐白裘,正与方知意说话,见林晏出来,朝他招招手。林晏被他抬头时那含笑的眉眼恍了神,不自禁走上前去,便被周璨抬手塞了什么东西在嘴里。
炒豆。林晏嘴尝到更鲜明的却是周璨冰凉纤细的手指和指头上淡淡的盐味。
“腊月初一得咬灾。”周璨捏了一记他的下巴,或许是林晏脸上肉嫩,捏起来手感不错,周璨趁林晏还没回神,又轻揪了一把他的脸颊。
林晏捂着脸逃开,看向正在专心剥豆子的方知意。
“不带他。”周璨了然道,故意说给林晏听似的,站起来,“一会人更多了,走吧。”
记得往年腊月初一,叶府都是十分热闹的。有一年叶韶不知从哪弄个大铁锅,在花园里撸起袖子捣鼓了半天,亲自将糯谷炒成了米花,满府的婢女小厮都围着灰头土脸的叶小将军乐,等着他分食。
而这王府竟然如此冷清,整个大堂里只有方知意咯嘣咯嘣嚼豆子的声音。
林晏定了定神,跟上周璨。
灞涘长安恒近日,殷正腊月早迎新。入了腊月便是年,明源大街摆起了长长的腊月市,寻常人家都在这儿备办年货,或者购买庆祝腊八的食材。
“揽月。”周璨在马车里拉住林晏,揽月闻言上来,取出一顶银鼠暖帽,周璨接过,亲自扣在林晏头顶,“当心冻出鼻涕。”
原来外头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轻若柳絮,细如微尘,在半空中打着转儿,好半天才落下去。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