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绝的是,除了四方边郡之外,其余二十三郡的郡使还要每年轮换,谁也不知自己下一年会被指派到哪一郡;而新任郡使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调查自己的上任是否有失职渎职之举,杜绝了郡使本身以权谋私、监守自盗的可能。
整个重央,从官场到军营,从大官到小吏,在皇帝的那双盲眼中,都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而在新官制逐渐完善严谨、可以高效上传下达之后,夜雪权又相继出台新的地法和税法,连带着他那大手笔的新户籍制度一起,潜移默化地慢慢推进。虽然推得艰难,眼下也不见太多成效,但看过全部草案的夜雪焕很清楚,不出十年,天下间所有的资源都将掌控在皇帝一人手中。
这离楚后的最终理想当然还差很远,却是必经的第一步。夜雪权表现得强势,夜雪焕却觉得他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大抵也是知道自己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般时间充裕,而他还有太多事需要统筹。
除了霰沙关之外,其余边关根本没有增兵的需求,军费却依然在增加,各处防御工事也在连年增修加固。多数人觉得是夜雪权自己上不了战场,只能聊胜于无地表示一下对军事的重视,强行给自己身上加一点军功,只有莫染和夜雪焕这些知道真相的人才明白他的意图所在。
唯有巩固好了南北西三处边境,他才能放心地专攻东洋。
夜雪氏的人骨子里都是征服者,哪怕月葭并无威胁,夜雪权都不会允许这个深浅不知的小岛国成为一个不安定因素。就算不是防着夜雪渊夫妇,东洋南洋海域广阔,还有玉氏和刘家残党藏身其中,他自然都是要一点点清理干净的。
是建交也好,是宣战也罢,他的下一步目标必是东洋,而且必然不会太久了。
莫染问道:你出海的时间定了么?
定了。夜雪焕点头,今年十月去东海郡,十一月出海,岛上过年。
他转头看向南薰,你可要同去?
南薰欣然道:我亲手接生的小侄女,自然要去看看的。
月葭岛消息难通,几个月才能往来一封信;这两年多来,夜雪焕也不过堪堪与月葭那边通了三次信,什么关键内容都没敢在信中说,只定下了相见的时间,委托南宫显安排出海,又做了一份详尽的东海郡出游计划以作掩护。
蓝祈是东海郡出身,这一点明明白白地写在他的户籍上,倒也并不惹人怀疑。
要在岛上过年呢
南薰颇带向往地眯了眯眼,笑嘻嘻地问莫染:我们带小米一起去吧?
你当是去玩的?莫染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小兔崽子受不受得了十几日海船颠簸先不说,那可是去见你大皇兄!万一他回来说漏了嘴,那还得了?
去玩也不是不可以嘛。南薰抱着他的手臂撒娇,索性把东洋几个有名的海岛都逛一逛,反而还掩人耳目呢,是不是?
莫染:
夜雪焕忍着笑道:倒也是个办法。不若我把锦鳞也带着。
莫染当场就炸了:妈的,不行!让你儿子离我儿子远点!
唉,算了,带着孩子确实不方便。南薰装模作样地退了一步,可把小米一个人放家里,我也不放心。不若交给殷老太傅吧?正好他本也该是去太学府的年纪了。
莫染怒道:那更不行!羊入虎口,怕不是还没等我回来,我儿子就改跟那小王八羔子姓夜雪了!
南薰叹气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中年男人就这么难伺候的么?
莫染怒极反笑:你再说一遍?
南薰凑上去在他脸颊上湿漉漉地亲了一口,桃花眼眨巴两下,软着嗓子道:人家错了嘛,相公别生气。
莫染顿时气消了大半,南薰又抓着他的手乱摸乱揉,两人在食案底下打情骂俏,好半天才想起来场间还有别人,回头时就见夜雪焕一脸似笑非笑,而蓝祈居然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估计是吃饱喝暖了,这会儿精神了许多。
方才还睡眼惺忪不肯动弹,看戏的时候倒是清醒得快。
但莫染竟完全不觉尴尬,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到时再说,今日不谈这些。
夜雪焕暗笑,分明就是他自己先起的话头,说不下去了就摆主家派头,果真是王爷做久了脸皮会变厚。
不过他也的确不想谈这些。毕竟他只是带蓝祈来享用雪山温泉的。
他夹了一片扣肉,刚要往嘴里送,就见蓝祈正眼巴巴地盯着他,只得调转筷头,先喂进了他嘴里。
扣肉在灶上小火煨了几个时辰,早就炖得烂熟,芋香融进了肉中,咸中带甜,入口即化,唇齿留香。蓝祈满足地眯了眯眼,自己坐直身体,扯着夜雪焕的袖子,用眼神向他讨食。
夜雪焕有些意外,但蓝祈愿意吃,他自然高兴,又给他喂了一筷子香芋。
莫染得意道:这不是吃得挺香的?就说你亟雷关戈壁荒滩,大冷天里吃得寒碜,还硬说是没胃口。
夜雪焕没搭理他,但也确实无法反驳。戈壁滩里的畜牧本就以羊为主,但羊肉腥膻,烹饪时便更加重辣重辛香,蓝祈倦怠之中根本不想碰。而西北的冬季又确实很荒,几乎没有新鲜产物,冰天雪地里从外面运进来也不现实,大多数百姓都只能靠秋后囤的米面和干物过冬。王府自然不至于寒碜,但夜雪焕惯着蓝祈,一味给他准备甜口菜色;蓝祈倒是爱吃,可吃完却更加困倦。
北岭一带的口味虽然也不清淡,但以咸鲜为主,这种时候反而勾人胃口。
夜雪焕一边给蓝祈喂食,一边思忖着回头要招两个莽山郡的厨子,专门负责自家王妃的冬日饮食。
蓝祈只管张嘴接菜,完全不想着自己动手,四周围着一群下人也不臊,明显是在家里娇气惯了。
莫染简直又齁又怄,可看着蓝祈那萎蔫无力的样子,想到夜雪焕往后的每个冬天或许都要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又没由来一阵苦闷和羞愧。
蓝祈如今的情况与南薰当年其实有些微妙的相似,在特定的时间段里会变得极其脆弱,所以夜雪焕也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而在最早的那些年里,南薰最难熬的时候,莫染却没有陪在他身边。
有了广寒玉的压制,南薰已然不再受热毒困扰;但莫染偶尔也会懊悔,若是当年能早一些察觉和直面自己的心意,就算不能替他分担一丝一毫的痛苦,也至少能给他一点安慰和支撑。
他看着蓝祈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夜雪焕的服侍,浑然不在乎自己那异于常人的糟糕体质,就不禁想起南薰热毒发作时的痛苦模样,至今都让他心有余悸。
若是在那些孤寂的夏日里,他也能这样寸步不离地陪着南薰,或许他们彼此都能有更多的勇气,能更坦然、更洒脱地面对一切。
是性格使然也好,是当时太过年少也罢,在这方面,他终究是不如夜雪焕的。
南薰完全没能察觉自家王爷突如其来的矫情,还以为他仍在气那句中年男人,又看不过这满眼的卿卿我我,于是决定给他顺顺毛,也夹了一块肉送到他嘴边,笑眯眯地说道:好啦,不气了嘛,我也喂你呀。
莫染深深望着他,那娇俏里带点魅惑的笑容自少年时期起就不曾变过,如今却终于能从眼底透出最真挚的笑意。
莫染心中蓦地一软,哪怕过程是坎坷了些,但好在他终究不曾辜负、不曾错过。
他没开腔,猛地伸手捏住南薰的下巴,当着所有人的面,在他柔软的唇瓣上轻轻碰了一下。
这实在不符合莫染的性子,所以连南薰都愣了一瞬,下意识地舔了舔下唇,嘴角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
怔忡之间,莫染叼走了他筷上的那块肉。
夜雪焕啧啧道:莫王爷这些年可真是长进多了。
莫染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道: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