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以姚潜的性子,绝不可能对篡位夺权的君王轻易妥协;但大抵是顾念着远在西北的老祖父,加之夜雪焕罹难,才忍了一时风平浪静。三月还在南府时,他就来过急信,夜雪焕还叮嘱他切勿轻举妄动,一切等他回丹麓再议;前几日百荇园一直人多眼杂,今日他前脚刚出宫,姚潜后脚就找上门来,看来是耐心耗尽了。
丹麓城里早已宵禁,若非他曾在城门守军中任职,熟悉巡防路线,只怕这个时间还找不过来。
深夜来访,绝无好事。
程书隽见里面没动静,从门外探了个脑袋进来,小声问道:王爷,见吗?
夜雪焕道:你让他去小花厅等我。
可是姚将军他不肯进来啊。程书隽愁眉苦脸道,他驾了一辆小马车,走的还是后门,说一定要王爷出去见他,不然就不进来。
夜雪焕头疼地啧了一声,越发笃定绝无好事,却也只能拍了拍蓝祈的后背,夜间风大,你就别出去了,我去看看。
蓝祈随之起身,自己拿了件斗篷披好,轻声道:我先去小花厅。
百荇园里伺候的下人多是夜雪权所派,虽不见得都是他的眼线,但毕竟不是荣府自己人,不论姚潜究竟为何深夜造访,总归不合规矩,传出去不好听,还需做些准备。
蓝祈自去小花厅吩咐,夜雪焕则带着程书隽去了后门巷中。
傍晚开始的那场雨仍未停歇,姚潜一身黑衣站在夜雨之中,脊背挺直,神色坚毅,眼底却藏着几分难以掩盖的紧张不安。
他身后也果然停着一辆马车,形制极为朴素,四壁不过是单层木板,最多能坐两个人,一匹马便足够,放在下城几个集市口中毫不起眼,然而此时看在夜雪焕眼中却极为违和。
姚潜迎了上来,急切的模样让夜雪焕心中更觉不妥,抬手止住了他到了嘴边的话语,箭步上前,掀开了马车车帘。
车厢中的人半倚在内壁上,左袖空落,肩膀垮塌,竟是整条左臂连同肩膀都没了,原本高大壮硕的身躯竟似缩了一半;一张脸更是蜡黄枯槁,几乎都脱了形,半人不鬼,凄厉非常。
夜雪焕瞳孔骤缩,不由倒退了一步,正好程书隽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只看了一眼便失声低呼:杨、杨将军?!
夜雪焕狠瞪了他一眼,程书隽立刻惊觉失态,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昔日的东宸卫统帅、金吾卫总领,竟沦落到了这般境地,真不知正月末的宫变究竟有多惨烈。
再是夜雪焕早有准备,此时也不禁心头狂跳;按照明面上的说法,杨连宇该是死在了宫变之中,没想到竟是被姚潜捡了一条命。
杨连宇挣扎着站起身,但毕竟重伤未愈,又少了小半边身体,一时无法平衡,跌跌撞撞地跪倒在车厢里,涩声喊道:王爷!
夜雪焕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下车帘,转头就骂姚潜:你胆子也忒大了!
杨连宇是旧君的近臣,姚潜救他一命,往大了说就是窝藏反贼,是不折不扣的谋逆之罪,亏得他还能一脸倔强又理直气壮地梗着脖子与夜雪焕大眼瞪小眼。
想来他这些时日老实本分,根本不是顾念着家里的老祖父,而是怕暴露了杨连宇。
这事若要让姚老元帅知道了,非把他两条腿都打断不可。
进去再说。
姚潜沉默着将马车引进园内,程书隽立马关上门,与他一起将杨连宇扶了出来,慢慢走向小花厅。
夜雪焕心念电转,杨连宇只剩了半条命,苟延残喘也要撑着一口气来见他,其目的昭然若揭;而姚潜不但救他,还为他引见,其立场和态度也已经十分明确。
夜雪焕不可能回应他们的诉求,但也不可能就这样将他们拒之门外。姚潜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若是在夜雪焕这里吃了闭门羹,谁知他会不会再去找别人,又或者干脆孤注一掷,做出点他自己都兜不住的大事来。
夜雪焕头疼至极,很想就地把他揍到他亲爷爷都不认识,但毕竟还要给姚老元帅几分面子。
程书隽知道自家主子已经到了发怒的边缘,安静乖巧得宛如一只小鹌鹑,小心翼翼地撑着伞为他遮雨。原本有心替姚潜要把伞,眼下也不敢提了,只得就这样放任两位客人淋雨。
他们从后院穿到小花厅,一路不见人影,只有蓝祈一人站在门前等候。
见了杨连宇,那张一向清淡冷静的小脸也出现了一丝惊骇,忙将几人迎了进去。
程书隽自觉留在花厅外,厅门一关,杨连宇挣开姚潜的搀扶,跪地叩首,恨声道:求王爷为陛下报仇雪耻!
花厅地上铺着厚实的刺花软毯,双膝触地时却仍发出了砰地一声闷响,足可见他这一跪有多结实、多用力。他声音嘶哑,可报仇雪耻四个字却咬得无比清晰,掷地有声。
夜雪焕并不了解杨连宇,只知他自少年时期就跟随夜雪渊左右,比童玄跟随他的时间长得多,说是看着夜雪渊长大的都不为过。夜雪渊入主东宫,他领东宸卫;夜雪渊登基,他领金吾卫,一直恪尽职守,偏偏夜雪渊的两次生死危机,他都没能成功解救。
这并非是他能力不足,但于他而言,无法救主子于危难之中,到头来还要拖着残躯求助他人,已然是奇耻大辱。
夜雪渊自幼受刘霆挟制,一直隐忍求全,快至而立才终于能脱开桎梏;翅膀还没完全伸展,又被夜雪权倒打一耙,直到最后都没能培养起自己的班底。即便是在宫变最初发生时,朝中也只有对夜雪权的不满和斥责之声,却无人去关心、甚至可以说是刻意忽略了夜雪渊的下落;因为在当时,夜雪渊失踪,夜雪焕罹难,南薰无心帝位,谁能把夜雪权拉下来,谁就能扶持夜雪镜,挟天子以令诸侯,掌控这片繁华江山。
谁也没有想到,夜雪权竟能强行稳定住局势,而夜雪焕又奇迹生还;尘埃落定之后,朝局彻底改写,更没人再去惦记夜雪渊的死活。夜雪权给他定了谥号,也没人敢提出疑议,元隆这个开朝以来最短命的年号就这样草草结束。
可即便如此,杨连宇也未曾妥协,还想为无力回天的主子再做最后一件事。
夜雪焕委实也有些动容,夜雪渊当初总说自己无人可用,却未曾察觉,最忠诚的人其实一直都在他身边。
他让开半步,没受这一跪,淡淡开口道:杨将军想我如何?
杨连宇咬牙道:请王爷诛乱臣,正大统!
他喊夜雪渊陛下,喊夜雪权乱臣,单这一条,就已然是不恕之罪。
夜雪焕心中暗叹,夜雪权既能放走夜雪渊,又岂能不知这两人之间的勾当;若他当真是个乱臣贼子,杨连宇连活着来见他的机会都不会有,连带着姚潜也别想有好下场。
夜雪权不理会,是因为他根本就不认为杨连宇能掀出什么水花来。他必然也料得准姚潜会引杨连宇去见夜雪焕,甚至都懒得以此来试探夜雪焕的决心,反而是变相地给他丢了个烂摊子。
杨将军,先坐吧。
夜雪焕更头疼了,揽着蓝祈在方几旁坐下,姚潜则将杨连宇扶了起来。
四人相对而坐,杨连宇目光深沉,姚潜则一脸大义凛然,仿佛只要夜雪焕一声令下,他就可以像三年前那样,随他一起杀入宫中。
夜雪焕无视了他,平静道:杨将军忠义可嘉,但本王若当真有那个心思,又何需等到现在?三年前只消在松留峰上留足五日,天下便会归我所有,根本就不会有元隆历,更不用谈平观。
杨连宇嘴唇紧抿,仅剩的一只手在袖中攥紧成拳。
这如何能一样!
姚潜猛地一拍案面,比杨连宇本人还要愤慨,上次是救驾勤王,这次是匡正朝纲,无论王爷想不想,这都是王爷分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