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是否可以算作是凤琊意志的继承者?
在灵殿中与蛊体接触的那一瞬,他的确从契蛊那里感受到了深沉的不舍与悲戚,那或许是凤琊蛊化之前仅存的最后一点情感,但那其中却并没有半点恨意。
他那短暂的人生中从未真正接触过这个世界,或许他根本从未明白什么是爱,所以也不懂得如何去恨。
自始至终,都是玉醉眠一个人在自作多情罢了。
容采。
好半晌之后,蓝祈才突然说道:醒祖说愿以江山换凤琊,那他最后放在凤琊手里的玉花,会不会可以毁灭天下?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过于虚幻,无法想象那样一朵小玉花要如何毁灭天下,却又觉得在逻辑上顺理成章。
醒祖的确有过要天下殉葬的想法,但殉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凤琊他要拿这个夺走了凤琊的江山献祭。
地宫里殉葬的士兵很可能都用过凤琊的血,七将四相在征伐过程中定然都参与过是否动用异血的商议,贴身伺候过的宫人侍卫都知晓凤琊身体上的隐秘,所以他们统统都要陪葬。
玉醉眠和凤琊的名讳在历史中被抹去,千古一帝的光辉功绩彻底掩盖了两人凄绝的悲恋;可回头细想,这整片江山似乎都充满了凤琊的痕迹。
以凤为国姓,改槃江为凤洄江,在丹麓城中开挖梧枝河,这些都在暗示着玉醉眠给自己打下的江山冠以了凤琊之名;顺着这个思路,他最终没能下手毁灭天下的原因,是否是他觉得这江山是凤琊为他换来的,只有凤琊才能决定其存亡,他自己并无这个资格?
更有甚者,他会不会觉得,只有凤琊毁了这江山,才代表原谅了他?
他在皇陵后山修建了这样一间石室,幻想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与凤琊过上了与世无争的生活,再设计让取走玉花的契蛊宿主来此见证,是否就是想让宿主代替凤琊毁灭天下,然后原谅他?
这种想法极端疯狂,但醒祖本来也是个疯子。
夜雪焕深吸一口气,若当真如此你觉得二皇兄下得去手么?
且不论那小玉花具体如何使用,若真能毁灭天下,他倒是能明白楚后的意图。
不是用来毁灭天下,而是用来震慑天下。
她要掌握住江山的命脉,用山河与万民为质,让夜雪氏成为绝对的主宰,谁再妄图挑衅皇权,就与这山河一起同归于尽。
但震慑的前提是,被威胁的一方必须相信这天下真的有毁灭于指掌之间的可能。
倘若真能掌握灭世之威,夜雪权下得去手么?
又或者说,重央的宗亲王侯、朝中百官是否会相信他下得去手?
我不知道。
蓝祈茫然地摇摇头,下意识地攥住了他的袖子,但如果是他我觉得做得到。
夜雪焕得到了预想中的回答,也忍不住叹道:我们兄弟之中,或许他才是最适合做皇帝的。
这是两人心中痛处,点到即止,谁也不愿多提,不约而同地又将目光投向墙角的石箱子。
石箱的正上方就是那句愿以江山换凤琊,里头会装些什么,两人多少都有些猜测。
箱盖看着就知沉重,夜雪焕让蓝祈举着火,双手使力才终于将箱盖抬起,里面果然是一套华丽鲜艳的皇后礼服,凤冠霞帔俱全,是玉醉眠未能履行承诺、亲手为凤琊披上的嫁衣。
偌大的石箱,躺进去一个人都绰绰有余,却只摆放了这么一套衣饰。光鲜华丽的礼服只能与四周寂冷的石板为伴,孤零零地等待了千年时光,终究也没能等来本该穿上它的人。
之前在地宫里时,他们对醒祖的印象已经跌落谷底,觉得他虽然才华惊世,却残虐无道、不可理喻,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而今却不知该说他是可敬、可恨还是可怜。
两人刻意不去注意那套过于刺目的红嫁衣,只将注意力集中在石箱上若单纯只是为了存放嫁衣,这箱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蓝祈此时已经疲惫至极,干脆坐在石箱旁,小心避开嫁衣,将石箱里里外外仔细摸了一遍,并未察觉明显的机关,但箱底敲击声空洞略有回响,摆明了有地下暗道。
他将所有可能的机关类型在脑中过了一遍,尝试几次未果之后,突然起身,在箱沿上坐了一下,感觉整个箱体略略往下一沉,心中便有了数。
为了验证猜想,他让夜雪焕尝试关上箱盖。
箱盖是极少见的对开式,两片半盖分别以石制轴枢连在箱体上,打开后就平摊在两侧。按理说这种箱盖,合盖时应该比开盖要轻松得多;夜雪焕开盖时一手一盖,然而再要合盖时,双手并用都抬不动一片箱盖,轴枢处发出咔咔的响声,竟是被锁死了。
果然如此。蓝祈松了口气,这是箱梯,开盖之后需以重量触发,箱中无重量,箱盖就不会合上。只要站进躺进箱子里,应该就能送我们出去了。
夜雪焕没来由就想到了灵殿里的沉棺,心中五味杂陈。
他自然知道箱梯,但比起机关,这更应该被称作械具,以绳索拉吊巨箱,多用于开凿山道、修建高楼时上下运输材料和人工,故此得名箱梯。而这口石箱显然不是以绳索操控,而又是一套精密难言的机关,从山中暗道直接将他们躺着送出去。
如此大费周章,唯一的意义只在于,箱中之人会看不到暗道走向,也无法原路返回,出去之后便再回不来,山谷从此彻底封闭,连同坍塌的皇陵和那些不堪的过往一起,被掩埋在不为人知的荒岭之中,再也不会被人造访。
出路就在眼前,但两人却没有太多想象中的喜悦。一则千年前的这段秘辛太过震撼,二则也无法否认地对这处小山谷生出了些微妙的感情。
他们之前的人生始终处于激流暗涌之中,还从未这般淡泊过,每日里不需要算计考虑,吃饱睡足便是又一天。虽不至于留恋这样的安闲,过久了也必觉索然无味,却足以成为一段值得怀念的趣忆,日后想起时都会回味无穷。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蓝祈目前无法出谷,一日里倒要睡上七八个时辰,根本不宜跋涉。这箱梯暗道明显是个一次性的机关,冒不得险,必要等蓝祈再恢复些体力才行。
密室中昏暗不辨时间,待回到下边的石室,才发现已然天色微亮。
蓝祈虽有心整理眼下的情形,无奈实在困得头重脚轻、意识模糊,胡乱洗漱一番就昏睡过去。
夜雪焕虽也困倦,却没有太多睡意。怀中的蓝祈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手里攥着他的衣袖,身子蜷得越来越紧。
他忍不住猜测,蓝祈是否是梦到了千年前的那段悲剧,甚至梦里的他会不会就是凤琊本人。
契蛊是凤琊的心脏所炼,能与灵殿里的蛊傀生出感应,从而影响到蓝祈,让他有些代入感;但契蛊终究不是凤琊,也没有凤琊的记忆,更不能将蓝祈变成下一个凤琊。
夜雪焕也不是玉醉眠,同样的悲剧不会在他们身上重演,但这些超出常理和常识的诡异事态还是让他感到困惑不安。
契蛊与凤琊同源,又对玉醉眠有所抵触,所以但凡凤氏血脉,既不能成契主也不能成宿主,无法使用契蛊,更不能用在外姓之人身上,只能束之高阁。早期的凤氏皇族或许还对契蛊有些别样的心思,但无论是疯魔成痴的醒祖还是体质太过特殊的珑风皇后,都足以成为动摇凤氏天命的负面因素,真相必须被历史掩埋。
身为皇族,夜雪焕当然了解皇族血统纯正的重要性,所以也很明白为何历史上要如此夸大醒祖的功绩而淡化珑风的存在感,把他描述成一个英年早逝的女子。后世的大多数凤氏子孙可能都不知自己血脉中还藏有如此异能,若非是像玉恬那样的异血者,也根本不会关心先祖的隐秘,契蛊存在的意义自然也就慢慢变为了一件流传下来的藏品而非活物,所以才能封存千年,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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