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薰十指翻飞,一把琴七根弦,却生生奏出了金戈铁马的磅礴气势,铁血之气扑面而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五脏六腑都在跟着震颤,眼前仿佛都展现出一幅兵马交错、杀声震天的恢弘场面来。
琴声在最为紧张之处戛然而止,稍作停顿之后又轻缓下来,肃杀之意逐渐消弭,如同骤雨过后,天光乍泄,云淡风轻。战后一对情人在萧索的废墟中相拥相偎,互诉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喜悦。最妙之处在于结尾,竟又重复了起调时的旋律,短暂的生歇之后再赴战场;乱世中的情爱没那么多缠绵悱恻,更多的是在生死之外的淡泊和洒脱。最后一挑长长的尾音半晌方消,谈笑离别,不诺来生。
夜雪薰再是长了副比女人还漂亮的皮相,也依旧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手指上的力道绝非女人可比,胸襟气度更不知比那些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广阔和深远多少,这一曲弹完,之前所有的表演都黯然失色。
他的乐理是北境最有名的大琴师所教授,造诣极深,但到底是皇族嫡系,不会轻易拿出来献。上一次在人前演奏还是漠北一战之时,莫染带兵出征,他在雪鹄关的城头上一曲送别,弹的也是这首《别阵》,无限情意,尽赋弦中。
莫染神色平静,一手在案面上轻轻打着节拍,垂眼看着夜雪薰骨节分明的手指,墨蓝双眸里满是难得的柔情。夜雪薰手上弹着战曲,神情却极为旖旎,时不时还似笑非笑地往莫染那里瞥一眼,两人的目光黏糊糊地交汇着,恨不得都要当众亲到一起。
座下群臣看不清这两人的眉来眼去,主位上的夜雪渊和一旁的夜雪焕却看得一清二楚,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羡慕夜雪权是个瞎子。
夜雪焕纯粹是五十步笑百步,全千鸣城至少有一半人都见过他牵着蓝祈当街亲吻,在这方面完全不遑多让,反倒是夜雪渊听出了些微妙的感慨来。
西南一战虽然打得轰轰烈烈,但真要论凶险程度,与当年漠北一战不可同日而语。民间不知那一战的真正缘由,但当时朝中几乎全是反对之声;没有人看好那一战,莫染却硬是咬着牙打进了草原深处,连续攻陷了北胡三个最具战力的金帐部落,朝中这才变了风向,大肆褒奖北府世子神勇,却只字不提出战的理由。
在草原中孤军奋战之时,他们二人是否就如这曲中所描绘的那般,忘情于生死,相爱于眼下?
共同经历过这些之后,自然也就不会再在意旁人的眼光。
真要论起来,西南这一战的起因也不见得就有面上说的那么冠冕堂皇,掺杂了无数私心;夜雪焕要洗清蓝祈的云雀背景,莫染要取两张阵图,就连夜雪渊也想要掩盖玉恬的前朝出身。当年莫染坚持出兵时,他也曾嗤之以鼻,如今却能理解这种私心所带来的冲动和决意。
没有人能完全摒除私心,即便是皇帝也无法一个人背负起所谓的家国大义。若以这个标准来评判,那先帝的确是开朝以来最称职的皇帝,无论他自己情愿与否,他始终都把私情看得不值一文。但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毫无所谓地把自己的皇后和皇子的底线挨个踩了一遍,最终却赢不过他们被触痛了逆鳞之后的疯狂。
人类这个种族一贯奇特,分明弱小又自私,会因为一些无法割舍的感情而优柔寡断、顾此失彼,但在某些时候,又会为了这些私情而无所畏惧、不顾一切。这世上高尚的人很少,大义挂在嘴上说多了,不累也烦;真正能让人感到安定、能让人成长、能让人变得温柔的,始终不会是那些空泛的大义,而是存在于身边的触手可及之物。
听起来似乎很狭隘,但夜雪渊却理解得比谁都深刻。那张看似光芒万丈的椅子并没有给他多么真实安稳的感觉,站在人间的制高点俯瞰众生,一切都变得极为渺小,仿佛伸手就能尽在掌握,却又如同隔了层纱,遥远而虚幻。
这一年之中,能让他感觉到还在人间的,只有战场上抛洒的热血,和方才怀抱里温热柔软的玉恬。
在他赴宴之前,玉恬还勾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喃喃低语:夫君,早些回来。
他至今仍无法看透这个女人的想法,可玉恬却比任何人都知晓他心中所求,足以给他被爱的错觉,所以也越发沉溺其中。是云雀金羽也好,是前朝余孽也罢;是真心相待也好,是为安身立命也罢,他只想要她留在身边。
从前年少懵懂时,刘霆总与他掰扯什么天下苍生,他也一度志存高远,当真以万民为己任,后来发现全都是放屁。比起什么皇族使命、祖宗遗训,玉恬才能给他更大更切实地去做一个好皇帝的动力。比起万民敬仰、后世称赞,在辛劳之后听玉恬喊一声夫君才更能给他满足感和成就感。
只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这些微小的意愿所带来的力量,所以也只能藏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之下。
一曲终了,夜雪渊仰头将杯中的酒液饮尽,赞道:暖闻此曲甚妙。
夜雪薰笑答:皇兄过奖。
脸上若无其事,案底下却把两只手都塞进了莫染掌心里。莫染暗暗翻了个白眼,却还是自觉地握住了,挨个给他揉着被琴弦割疼的指尖。
《别阵》节奏极快,琴弦又紧,一曲下来,十个指尖全都泛红发肿,也不知他怎的就突然心血来潮要凑这个热闹。
群臣纷纷跟着恭维,违心地说些宁亲王琴技高绝得闻一曲三生有幸之类的屁话。夜雪薰心里早都笑开了花,假惺惺地谦虚几句,又偷偷给夜雪焕抛了个得意的眼神。
夜雪焕佯作不见,举杯送到唇边掩盖住笑意,等着看戏。
夜雪渊那寒澈的眸子在座下扫了一圈,突然喊道:吴卿。
新上任的礼部尚书陡然被点名,心中顿时一突,硬着头皮离席上前,应道:臣在。
夜雪渊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来给朕说说,暖闻此曲妙在何处?
吴尚书背后冷汗直冒,《别阵》所描绘的一对情人既能各自上阵,自然同为男子,无论怎样避重就轻地夸赞都逃不开这一点,稍有不慎就要被抓话柄。
座下那么多臣子,偏就要抓他,用意再明显不过。
夜雪渊见他答不上来,没再追问,却反而问了一个他更答不上来的问题:吴卿认为,我夜雪氏究竟是靠什么来守天下、治天下?
这下不仅是吴尚书,满座朝臣全都暗道不妙。不过是安排了一次无足轻重的风花雪月,即便无意选妃,也没必要上升到这种高度上,分明是要借机发难立威了。
夜雪渊果然也没让吴尚书回答,淡淡说道:刘逆逼宫之后,朕仓促登基,诸卿心中多有不服,朕是知道的。
群臣惶恐,全都离席跪地,口称不敢。
夜雪渊并不理会,径自说了下去:论文论武,朕在兄弟之中皆不出众,这皇位坐得侥幸,朕也是知道的。
这倒也不是自谦,何况几个当事的亲王都在,无论说什么,马屁都只能拍到马腿上,两头都要得罪,索性就无人吱声。
朕自知非才,所以这一年多来兢兢业业,推行新政,亲征西南,力求文武兼治。敢问诸卿,朕可还对得起这个皇位?
群臣噤若寒蝉,终于发觉皇帝好像真的有动怒的迹象,惊惶之余又不由有些莫名其妙。左相冯以征心思细腻,大致猜到了几分,给旁边的右相卢秋延递了个眼色,两人齐齐出列,异口同声道:陛下文修武德,励精图治,实乃重央之幸。
两相领头,群臣便跟着附和,又是好一阵歌功颂德。夜雪渊却似乎打定主意要发作到底,把手上的酒盏重重拍在食案上,冷笑道:既然都知励精图治才是安邦定国的关键所在,为何朕自阵前归来,诸卿急着给朕看的不是这一年来的政绩,而是这些声色犬马的玩意儿?
还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