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楚悦之才艰涩开口:民?
天下自然是夜雪氏的天下,万民只配瞻仰膜拜,何谈做主?
这是绝对的大逆之辞,是在赤裸裸地挑衅皇权,夜雪焕身为皇族,本该最恨这种大不敬,该要把这些危险的想法统统消灭;可这偏偏是楚后的言论,再由蓝祈转述,他心中惊怒之余,又本能地有所忌惮,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蓝祈道:国无民不立。但民多愚鲁,需要有人引导。因为无知,他们不需要理解政令律法,只需要遵守和服从,所以才要有至高无上的皇权来震慑万民,令他们有所信仰、有所畏惧,甘愿俯首。但君王亦是凡人,只不过比万民更早一步地明晓了世理;可若是有朝一日,民智开化,不再需要引导呢?到那时,天下又该由谁来做主?
一时间,整个厅内鸦雀无声。
前半句倒毫无问题,重央朝也一直强调民生,要求地方官员察民情、听民意,即便是在当初划江而治的时期,两边君王也都善待百姓,以国泰民安为荣;但那始终不过是收拢人心、巩固统治的一环,是历代君王想要青史留名、万世称颂所必须做的建设。重央朝的君王关心民生,是因为他们都亲自上过战场,目睹过万千生杀,所以格外珍惜每一条性命;然而古往今来那么多帝王,真正能把民摆在第一位、把民生看得比自己的功绩声名还重的,又有几个?
千年以前,这片土地上群雄割据、烽烟四起,前凤氏醒祖定鼎江山之后,世上才有了唯一的帝王,万民皆在其脚下,无人能撼其权威。
皇帝是天子,是奉天命统治万民,谁有疑议,便是质疑天理,会遭天道唾弃,受灭顶之罚,乃至万劫不复这是千年以来,历任帝王于万民心中种下的观念,根深蒂固、牢不可摧;就连夜雪氏先祖得天下后,也要改姓以示自己乃天命所归。而楚后这个曾经立于顶点、连先帝都隐隐被她盖过一头的女人却轻描淡写地评价说,君王亦是凡人,终有一日会走下神坛,而万民终有一日会开化觉醒,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
夜雪焕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先是觉得荒唐至极,重央朝两千余万人口,其中读书习字者不足百之一二,还都集中在权贵、官宦、富商之中,绝大多数民众都目不识丁,懂什么国事、开什么化?权贵阶层为了维护统治,又怎么可能让他们开化?然而转念一想,似乎也并非完全不可能;昔年宸帝平定东洋南洋之后,曾向海外诸国派遣常驻军队、使节,一度导致朝中职位大量空缺,连续三年科举纳贤,各地也涌现出大量书塾,以响应朝廷号召。到了英帝执政时期,西域商路开启,又是一批使臣外出,又是连续三年科举。
撇开这两次大规模扩张不论,尽管历代都兵戈不断,重央的人口数量还是一直在涨,官员数量也随之增多,除开外派的遣使,较之百年前立朝之时,已然增加了一成有余;虽然增速不快,官员里也多是平庸之辈,但有识之人的确是在越来越多,书塾的门槛也低了不少。
能识字就能读书明理,对世间诸事产生自己的想法,对已存之理产生质疑;这样的人多了,难免会动摇到统治者的地位,但矛盾之处就在于,这些人又是发展所需。只要重央还在继续壮大,这样的人就必然会越来越多;或许终有一日,他们会对世界形成清醒而成熟的认知,会发现帝王也只是凡人而非天命,质疑并试图推翻皇权的统治,希望能做自己的主人这便是启蒙开化,是自我觉醒。
这些变化太细微、太缓慢,被极好地隐藏在繁荣昌盛的外表之下,若非听蓝祈说起,夜雪焕根本就不会留意;但他无法否认,这样的趋势的确是存在的,只是过程实在过于漫长,很可能要百年、千年、甚至数千年,无人会关心那样遥远的未来,也根本就看不到那么远但楚后看到了。
他忽然隐约明白了一些她的意图,顿时毛骨悚然,背后起了一身冷汗。
蓝祈继续道:先楚后曾言,一旦民智开化,开始向往自立自主,帝王的存在本身就失去了意义,再也不能是天下的拥有者,而只能是民意的领导者和执行者。帝王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一旦发现这种苗头,就必会设法扼杀,唯一的办法就是集权于皇室,不让任何人有力量反对和威胁皇权。而当集权到达一定程度,皇权彻底失去制约便是失控、颠覆和革新的开始。
一派胡言。楚夫人嗤笑,仿佛是听了一个类似鱼能飞天鸟能遁地的妄言一般,缃绮岂能有如此荒谬的想法?我重央如今国泰民安,必能万世不衰,何来的失控、颠覆?你这般妖言惑众,已是大逆之罪,若是传出去,御赐金腰牌也保不住你!
她像是捉住了蓝祈的把柄一般得意洋洋,而蓝祈只是用同情又怜悯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转头问楚悦之:楚公明白先楚后的意思么?
楚悦之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嘴唇发白、双手发抖,用同样的眼神看了看楚夫人,只是其中的意味更加复杂,除了失望惋惜,竟还有些羡慕。
楚长越目瞪口呆,南宫秀人也完全懵了,两人都用一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目光看着蓝祈;夜雪焕陷入了深思,凤目中甚至有了些惧意,唯有楚夫人还能笑得出来这种时候,唯无知方才无畏。
楚悦之自然明白楚后的意思皇族也好,门阀也罢,都不过是时代的产物,是最早一批开化的人,所以才掌握了最多、最好的资源,成为了征服者和统治者;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脱离愚蒙,开始追寻本真,上位者为了自身利益,也会开始互相吞并蚕食,原有的制衡逐渐被打破,权力集中于越来越小的范围之内,最终失控爆发,再重新分割。而曾经的上位者失去了优势,最终要消失在历史的洪流里。
凤氏于群雄割据时统一天下,自此开启了一代盛世,这便是集权。千年后朝纲混乱,皇权失去制约,各地义军四起,这便是失控。夜雪氏最终定鼎,这便是重新分割。
历史已经证明过这条规律,谁能断言未来不会重蹈覆辙?
这是一条会耗时成百上千年的觉醒之路,是一个跨越历史和未来的局,他们每个人都不过是其中渺小的一粒砂砾;无论他退或不退,哪怕是要与夜雪氏斗到底,哪怕最终他赢了,也不过是成为那个集权的中心,最终逃不过衰亡的末路。
说得故弄玄虚一些,这才是天命和大势,无论他们在其中如何挣扎、如何自相残杀,都逃不出这个既定的框架;身为当下的上位者,他们或许能拖慢这个进程,但永远不可能阻止,因为这是天地之理,是世界自身发展和进化的需求。
这才是蓝祈那句影响不了大局的真正含义。
楚后的眼中根本就没有楚家,甚至也没有夜雪氏、没有重央;她眼中所见的,竟是千百年后的未来。
但这个未来太遥远,遥远到对当下之人而言根本就没有任何影响和意义,比如楚夫人就不能理解,比如场间的侍卫都一脸茫然、面面相觑,绝大多数人都只会当做无稽之谈;但夜雪焕能懂,楚悦之也能懂,所以才会觉得无比恐怖。
楚悦之突然间就觉得好生无趣,一下子就没了斗志,自以为已经看得极为深远,自以为能为楚家谋取长存;可陡然就被告知,一切的算计都只是在把楚家往无法逃离的末路上推,那他还有什么可执着的?
精神上一松懈,他整个人仿佛瞬间就老了好几岁,颓然地摇了摇头,涩声道:缃绮不愧是缃绮啊
从小她就与常人不同,把一切都看得透透彻彻,所有人都对她敬而远之。他喃喃地说着,像是忆起了什么久远之事,我一直都觉得她是不是来错了世界,所以才去得那么早,因为这个世界根本就配不上她。
他看向蓝祈,你说你在缃绮身边受过教诲,我信,你身上确实有她的影子。
原来缃绮她竟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长叹一声,双手负于身后,毫不留恋地扭头走了。
你疯了吗?!楚夫人难以置信地尖叫,这种鬼话你也信?你走什么?!
周围的玄蜂侍卫默默收回兵刃,给他让出一条道路,门外候着的高迁便引着他往外走。
外面天光正好,融了一半的积雪映着早春里灿烂的阳光,大大小小的水塘都解了冻,生命力旺盛的浮藻水荇悄然发了绿芽;可就在这样生机勃勃、万物复苏的兴盛景象之中,他的背影却显得格外寂寞萧索。
楚长越看得眼眶泛酸,忙追了几步,跟在楚悦之身后。楚悦之并不理会,似乎暂时对外界失去了兴趣。
楚后既然看清了这条遥远的路,就不会悖逆规律;所以她要做的,是替皇族集权,打压楚家这样的门阀世家,用皇权至上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做掩护,不动声色地推动着那个巨大的、无形的齿轮,要把这个世界推向那个她所描绘的必然结果。而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的权贵阶级都只是推动力,最终只能成为孕育新世界的土壤和养分。
他无法想象一个由万民做主的天下会是何模样,有生之年里也根本不可能看到,但他不愿做一个跳梁小丑,在后世留下一个千辛万苦求一水中月的可笑名声。
他的确已经老了,若是年轻二十岁,即便是认同楚后的这番言论,他也必会不甘不服,非要与那所谓的天道斗上一斗;但如今他是真的没了这股子心气,也没有了做赌注的筹码。他其实早已有了退意,一切的强硬都只是待价而沽;但他此刻已然心灰意冷,不想再做任何无谓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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