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枪甫一脱手,他就像是泄光了所有气力和精神一般,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颓然坐倒在地。
先前已有玄蜂侍卫将几名老太医送了出去,杨连宇知道殿内危机已解,匆忙处理了剩余的叛军,正好在此时冲入殿内;然而才刚跨过门槛,一句太子殿下还卡在喉咙里,顿时就僵在了原地。
他看了看刘妃的尸体和刘霆的死状,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夜雪渊,再看了看一脸嫌恶的夜雪焕,最后看了看尚且镇定自若的玉恬,一时都不知该向谁开口询问,十分后悔没有干脆地留在外面。
夜雪渊有些僵硬地抬起头,脸上的杀意和恨意尚未退去,眼中却有泪水不断滚落,在一片猩红的血污中冲出两道淡淡的水痕。那模样分明是狰狞而血腥的,可不知为何,却又透着一股子化不开的绝望和凄凉。
他此时就如同一只从巢中掉出去的雏鸟,茫然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该要何去何从,瑟瑟地在满地狼藉里发着抖,脆弱而无助,颓靡而萧索。
玉恬款款走上前去,在他身前跪坐下来,伸臂将他抱进怀里。夜雪渊忽然就有些意识不清,脑中浑浑噩噩,身体也变得轻飘飘的,看不清这个抱着自己的人是谁。那气息分明是该是万分熟悉的,却又让他有些本能地抗拒,只是那看似纤细的臂膀紧紧地箍着他,让他无法挣脱。
没事了都过去了。
玉恬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一手抚着他脑后散乱的发丝,神情温柔而平静,像是在安抚一个从噩梦中惊醒的孩童,好好睡一觉,等醒过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身上散发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甜软香气,夜雪渊在她怀里昏昏欲睡,却执拗地不肯闭眼,死守着最后一点清明,不甘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玉恬幽幽地叹了口气,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声叹息里包含着怎样的涵义。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浅浅的苦笑,声音却愈发轻柔:我是你的妻永远都是。
你是我的
夜雪渊已经抵挡不住潮水般袭来的困意,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身体逐渐放松下来,慢慢在玉恬怀里沉入了深眠,就连眉间那深刻的剑纹都似乎舒展了一些。
玉恬半垂着眼帘,在一地血泊里抱着浑身是血的夜雪渊,场面竟还有些诡异的安详宁静。
这场宫变总算告一段落,罪魁祸首尽数伏诛,可结果却让人不知该作何想法。夜雪焕暗暗摇了摇头,蓝祈还发着烧,御书房那头也情况不明,事情尚未完全解决,他不能再耽搁在东宫里。
然而就在此时,大殿一角突然传来一阵尖锐而放肆的大笑:哈哈哈你们重央太他妈有趣了!
夜雪焕总算想起来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了。
谢子芳歪歪斜斜地倚在墙角,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都是疯子你们都他妈是一群疯子!
夜雪焕顿感头疼,先前刘霆发了疯地要杀蓝祈,而后又是玉恬毫无预兆地展露身份,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这两人身上,竟完全把谢子芳抛在了脑后。
这人之前一直都不出声,直到此时尘埃落定才出来窜上蹦下,想来也是被骇到了,刚刚才反应过来。夜雪焕根本不拿他当回事,讥讽道:又疯了一个。
随即便让玄蜂将他拿下。
先别动。
出声阻止的是玉恬。她将夜雪渊揽得紧了些,腾出一只手来,对着杨连宇招了招,示意他过去。
杨连宇不敢动弹,眼前的女人分明还是太子妃的音容样貌,可从神情到语气都和平日里判若两人;最重要的是她实在太过冷静,杨连宇自己一进门看到刘霆的尸体都吓了一跳,她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贵胄千金,就算是将门虎女,面对着那样一具千疮百孔、肠穿肚烂的尸体,没有吐得昏天黑地、当场昏厥都已经算厉害了,居然还能安抚着夜雪渊睡过去,实在太不正常了。
他求助一般偷偷看向了夜雪焕,见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神情倒是严肃,可手里也抱着一个,使得这原本可怖的场面里平添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旖旎温情来,反而变得更加突兀诡异。
杨连宇只得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一滩滩的血泊,来到玉恬面前,听候吩咐。玉恬把昏睡的夜雪渊交到他手上,自己站了起来,淡声道:先带他出去吧,这里还有些事要解决。
她似是知道杨连宇未必会听从,径自走到夜雪焕身前,低声说道:谢子芳身上有蛊,贸然击杀会导致蛊虫失主狂暴,人多了反而不好处理。
夜雪焕了然,他虽不通蛊毒之术,不能判断玉恬所言是真是假,但也知她必不愿让人看到自己施展蛊术,否则早就可以料理谢子芳了。当即让杨连宇带夜雪渊出去,同时把玄蜂侍卫也全都遣了出去。本想让童玄把蓝祈也带出去,蓝祈却不依,抓着他的衣襟,嘟哝道:我又不怕蛊。
夜雪焕拿他没辙,何况他有契蛊傍身,怕是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安全,也便不再坚持。
杨连宇更觉奇怪,太子妃与三皇子之间何时有了这等微妙又默契的往来;但他不敢细想,更不敢多问,将夜雪渊背起来,与玄蜂一起退了出去。
偌大的东宫正殿之内,只剩下了四个人和一地尸体。
你不懂养蛊,已经开始反噬自身了。玉恬轻声细气地说道,不若还是交出来给我吧。
谢子芳的脸色比先前更加灰白颓败,嘴唇却更加殷红如血,倚在墙上不住狞笑:你若是不怕暴露身份,早三个时辰说出来,或许还得及。
他喘得有些厉害,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响,对着玉恬冷嘲热讽:堂堂一个金羽,最会玩弄人心,倒把自己玩进去了。
又盯着蓝祈冷笑:还玉无霜的遗愿?说的比唱的都好听。锦衣玉食过惯了,还记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吗?
人往高处走,谢监国不也一样?玉恬半点也不恼,笑如春风,有更好的去处,谁不想往里钻?可那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站稳脚跟,不是么?
她这话明显踩到了谢子芳的痛脚,那张本就阴柔的脸庞扭曲起来,更加显得怨毒非常。
你也不过就是投了个好胎罢了,有何可得意的?谢子芳怒目而视,若非是生在西越,我又何需走到这一步?
你!他指着夜雪焕,你生而为皇子,功名富贵皆唾手可得,岂知寻常人求而不得之苦?你若与我同生为西越人,可能有我今日所成?你凭什么说我不够在重央立足?!
你竟还说梁王都比我有用?人都被我杀了,你还能用他作甚?
还有你!他又指向玉恬,前朝余孽,靠着旁门左道苟且偷生,你所得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骗局,你又有何资格指摘我站不住脚?!
他兀自在那里愤世嫉俗地指着两人大骂,之前那些风流儒雅的名士模样全都不要了,气急败坏得如同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市井无赖,控诉着这世间对出身低微之人有多么不公,又炫耀着自己从底层一路爬上来有多么艰难和了不起。
他骂得气喘吁吁,然而根本无人理他。蓝祈发着高烧,夜雪焕本就无心应对,若不是玉恬忌惮他身上的蛊,恨不得一箭射死了事。而玉恬虽未把轻蔑之色都表现在脸上,却也不屑与他争辩。
在这一点上,她与夜雪焕的想法出奇地相似;再如何落魄,她也是前朝的皇族遗脉,从骨子里就是高傲的,展现在人前的永远都是最不可一世的模样。田间的雀鸟嫉妒苍鹰能遨游天际,指责苍鹰不过是靠着上天赐予的强健翅膀才能高飞,苍鹰难道还要为这双翅膀道歉不成?还要与雀鸟诉说自己蹒跚学飞时有多么艰辛不成?
苍鹰之所以能高飞,是因为不能飞的雏鹰都已经摔死在崖底了。
然而这些苦悲,小小的雀鸟都不会知晓。
玉恬一边听着他大放厥词,一边不动声色地逼近过去,身上的香气愈发馥郁浓烈。她伸出一根手指,凝脂一般的指尖上缓缓渗出一滴血珠,逐渐凝聚成型,最后成了一只圆溜溜的小瓢虫,嗡嗡地振翅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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