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焕早就留意到他腰间的这只小包,先前没心思关注,此时再看,这鼓鼓囊囊的小布包居然还似乎在瑟瑟发抖,一时好奇心起,将身上的湿衣脱去之后,便伸手进去,抓出了里面缩着的一团湿漉漉、黑黢黢的毛绒球。
蓝祈一时心软把这只小猫带走时,大概也没想到后面会出这么大乱子,在大雨里摸爬滚打了半天,自己都差点忘了身上还背着个活物。这小猫被装在包里颠簸得七荤八素,又不敢动弹,只能缩成一团,恨不得把自己缩不见了才好。此时陡然被夜雪焕拎着后脖子抓出来,整只猫都是懵的,浑身的皮毛都贴在身上,更加显得又瘦又小,紧紧夹着尾巴,可怜兮兮地和夜雪焕大眼瞪小眼,看起来半条命都已经被折腾没了。
蓝儿。夜雪焕哭笑不得,你躲在外面给我生了个儿子?
蓝祈转头看到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没由来就觉得委屈,把他手里的小猫接了过去,用条小毯子裹住放在一边。小猫好不容易有了个安稳的藏身之所,立刻就缩进了毯子里,短时间内怕是都不肯出来了。
蓝祈跪坐在他身前,故意说道:它是被弃养的。
夜雪焕的眼色果然暗了暗,想着他这半个月来独自在外,孤孤单单的,以为自己被抛弃了,还捡了只小猫相依为命;虽然心疼,却又莫名觉得好笑,心知他是在故意卖惨骗同情,于是遂了他的意,按住他的后颈,低头就是一通狠亲。
殿下唔先让我伤
夜雪焕根本不想给他说话的机会,差点把他的唇瓣都啃破,才低低笑道:真恨不得一辈子就这样把你的嘴堵着。
蓝祈无视了他的调戏,小心翼翼地替他擦去身上的水渍和血污。混战造成的伤口都已经被雨水浸得发白,但都是轻伤,只有右肩那一道尤为狰狞,皮肉外翻,到现在都还在渗着血,他却偏偏还在谈笑自若,好像浑然不觉得痛一般。蓝祈抿了抿唇,取下一只含羞镯子,展开成刀片,划开自己的左腕,搁在夜雪焕右肩上。
清甜的香气飘散开来,汩汩流出的鲜血落到伤口里,立时便如同滋润着干涸土地的春雨,被那些受伤的皮肉争先恐后地吸收,新生的肌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连结着撕裂的伤口,不多时就全然愈合,甚至连结痂的过程都没有,若非还留下了一道肉粉色的痕迹,简直就像没受过伤一样。
虽然都早知契蛊的效用,但那和亲眼所见是两回事。夜雪焕清楚地感知着身上的变化,伤处的疼痛、右臂的酸麻,甚至是失血造成的无力感都在迅速消失,精神和气力在一点点地恢复;而蓝祈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那样浅浅一道划痕,却居然流血不止,仿佛是把自己的生命力都注入了他体内,源源不断地奉献,直到他的伤口彻底愈合。
这便是所谓的以伤易伤,宿主承受的不是直接的伤痛,而是伤后的虚弱。契主流出去多少血,宿主就补进来多少血;契主丢了性命,宿主就补给性命,以命换命。
两人都盯着那道愈合的伤口,各有所思,只剩下焦灼难耐的沉默蔓延开来。夜雪焕一眼就知蓝祈是什么心思,自己披上外袍,将身上所有伤口全部遮住,淡声道:都是小伤,没必要。
他伸臂把蓝祈抱到身前,抓过他的左腕,替他上药包扎。
他知道蓝祈是真的吓到了,这种程度的箭伤对他自己而言算不得太重,可蓝祈却恨不得拿自己的命来填补他的伤口。他身为西北边帅,总有受伤的时候,也不可能每次受伤都有余裕安安稳稳地慢慢调养。蓝祈是他保命的最后手段,所以他不会拒绝蓝祈的血。此次不过是想看一看契蛊的具体效用,但往后却必须谨慎,就算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必须确保他自己和蓝祈都好好地活下去。
这是他们之间独有的、无法可解的因缘,不准蓝祈触发契蛊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逃避现实,更是糟蹋了他十四年来忍受煎熬的艰辛。他很能懂得蓝祈的心情,也很舍不得自家小猫咪受伤流血,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是他倒了,蓝祈失了庇护,又岂止放点血那么简单。彼此都清楚这一点,都知道利害所在,所以只能抛却这种舍不得的心软,以小牺牲谋大成全。
对于普通人而言,这是贵胄的无情之处;但蓝祈却能明白,这才是独属于夜雪焕的温柔。
他头晕乏力,软绵绵地被抱在怀里,恍然之间就似乎回到了初遇后那个明媚的早晨。那时候夜雪焕也是这样的表情,眉头微微蹙着,唇角微微抿着,用那双杀敌无数的手轻轻柔柔地替他处理伤口,怕碰坏了他一样小心细致。
那时候他还没有打算托付性命,夜雪焕也还没有真正动情,他们之间只有欺瞒、试探、防备和算计。等到慢慢变得亲密,又开始担惊受怕,不敢让夜雪焕知晓那些肮脏不堪的过去。如今话都说开了,心底里那些不能见人的阴暗面都被接纳和包容,却反而有些迷茫了起来;一面窃喜欣悦,一面又觉得自己不该被如此轻易原谅,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第一次在这个怀抱里感到无所适从,不断地动来动去,却总也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乖,别动。夜雪焕收紧了手臂,安抚一般在他包扎好的手腕上轻轻摩挲,你伤口不容易愈合,再乱动又要开裂。膝盖上已经留了疤了,手腕也要留一条不成?
蓝祈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的疼惜和宠溺,就似乎有了足够多的勇气,脱口道:殿下,我我有话想和你说。
夜雪焕微微一顿,你说。
我不是故意想要瞒你的。蓝祈垂着眼,神情有些沮丧,很多事我也并不清楚。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颗金豆子般的小吊坠,放在夜雪焕手心里,这是皇陵的另一把钥匙。楚后要我找的东西,应该就要用这把钥匙来开。
夜雪焕把玩着那枚袖珍又精致的金凤凰吊坠,蹙了蹙眉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问道:母后究竟要你去皇陵里找什么?
蓝祈摇头:我不知道。楚后说待进了皇陵,一看便知。
夜雪焕有些无语,母后薨了这么多年了,就算你取了东西出来,又要交给谁?
蓝祈又摇头:不知道。楚后当年就说过,即便事成也不会再亲自见我,自有人持她的信物接应。
夜雪焕无奈叹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是何信物?
蓝祈还是摇头:不知道。楚后说到时我自会明白。
夜雪焕:
无怪当日无论问什么蓝祈都只会摇头,敢情这么大一场闷气,都是白生了。
我还道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让你非要替母后瞒着。夜雪焕甚至都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结果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替母后卖命。她许了你什么好处?
蓝祈莫名就有点心虚,声音都低了下去,我当时也还年幼,只觉得这是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夜雪焕差点气背过去,自家这狡猾的小猫咪居然还有这种天真到冒傻气的时候,被楚后卖了还高高兴兴帮她数好钱双手奉上。可转念一想,那毕竟是自己人见人惧鬼见鬼愁的母后,蓝祈至少还能与她对谈一二,自己六岁之时,在她面前连气都不敢吭,说起来还输了蓝祈一筹。
蓝祈当时的确年幼,再是聪颖,到底还缺少点分辨是非的能力,更不知人心险恶,被楚后一番鼓吹怂恿就死心塌地去卖命,听口气似乎到现在都还对楚后敬慕有加,真不知是被毒害成了什么样。也正是因为被楚后毒害过,他才抵挡得住玉无霜的毒害,没有像其他潜隐那般狂热地崇拜她。
人生里真正意义上的两个教育者一个是楚后一个是玉无霜,真不知该说蓝祈是幸还是不幸。
醒祖皇陵之事,蓝祈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夜雪焕也只得放弃,转而问道:那契蛊呢?我是契主,为何我自己都不知情?
蓝祈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答道:我是看着楚后从殿下身上取血、让我认主的。当时殿下睡着没醒,只怕是
他话未说穿,夜雪焕却明白言下之意,顿觉一阵恶寒,怒道:母后居然在我身上动这种手脚?
当年他若是知情,就绝对不会同意,而楚后显然也并不想与他商量,直接下药取血。对待自己的亲子尚且如此,更遑论他人。楚后的行事很难评判对错,多数时候只有很久之后回头再看,才能明白她的深谋远虑。夜雪焕对于这一点很是钦佩,也无可避免地从她身上学到了许多凌厉手段,但很多事情,他实在无法苟同。楚后似乎从来不考虑他人的感受,也不指望他人理解她的想法;可无论她是出于何种目的,被她用这种手段强行赋予了这所谓的第二条命,也实在感激不起来。
夜雪焕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轻叹道:这就是你所知道的全部了?你我之间,还有没有隐瞒了?
蓝祈摇摇头,低眉垂眼,就好像是在听候发落一般,等着被定罪受罚。
就这么一点事,你都不愿与我明说,还怕我会讨厌你。夜雪焕将他转过身来,面对面地坐在自己腿上,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还不够疼你,没能让你安心,还要你来和我说对不起。
十四年这噬心之苦,你受了整整十四年。他抚着蓝祈的心口,像是在安抚那颗饱受折磨的心脏,凤目中满是自责和痛楚,可你竟都不愿与我诉上一句。
我让你滚的时候,你该是什么心情我连想都不敢想。
蓝祈僵着身子没有动弹,任由他将自己拥入怀中,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