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焕一番快马加鞭,基本上将早上耽误的时间赶了回来,显然早有此打算。原则上说,无论推迟多久,陈桐都应该按照原定时间在营外等候;此时见他匆忙开营,便知他也是一位典型的南境军官,被优渥的待遇养出了一身的骄矜傲慢。用延北王世子曾经的一句话说,满身都是赤翎的骚臭味。
但夜雪焕也不甚在意,南境的军风向来如此,非一日之寒,轻易纠正不过来,何况也不归他管。
陈桐年届四十,身形健硕,明显看得出多年军旅的痕迹。见了夜雪焕,行了军礼,态度不卑不亢,丝毫不提延误之事,也不问后面的大部队何时到达,只将先到的几人迎了进去。
蓝祈跟在夜雪焕身后,虽是一身显眼的枫红斗篷,但刻意收敛了气息,竟也变得丝毫不引人注目。陈桐也只看了他一眼,那副清清淡淡、冷漠禁欲的模样的确很符合他的口味,但心知这少年在三皇子心中的地位,不敢肖想,目不斜视。夜雪焕看得出他老到的做派,颇觉满意,也不为难,态度很是和蔼。
右陵驻军人数过千,营地也修建得颇具气势,高耸的围墙上插满了铁刺,四角上和正门前各有一座哨塔,能够居高临下地观察到整个营区内外的情况。正门进去后是一条笔直的青石大道,直通正厅。向内是议事的会厅和存放各类文书档案的书房。再往后是一片宽阔的校场,设有马场和靶场,供平日里练兵之用。而那传说中的营地妓馆则在最后方的兵营之中,夜雪焕无甚兴趣,也就不刻意提起。
在营地里参观了一圈,大部队才终于赶到。安顿工作自有陈桐去做,夜雪焕并不插手,只在靶场与正在训练的军士们练了会儿箭术,无论定靶活靶,箭无虚发,引得场间称赞奉承不断。他本人倒是毫不在意,甚至拉着楚长越和魏俨,又去马场和营中驻军打了几场马球。当然并没有人敢赢他,但也算玩得尽兴。
几番往来之后,营中许多普通士兵都对这位三皇子生了些好感,觉得他并不似传闻中那般狠戾无情,尤其是看到他与他的小男宠之间的种种互动。
南境军营中虽说多有妓馆,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享用。都是男人的地方,同性相恋的情况自然也很普遍;而这种关系在贵族阶层里,往往不过是主子与玩物,是征服与顺从的关系。但三皇子的小男宠却丝毫不会谄媚逢迎、矫柔作态,三皇子对他也没有半点轻亵不端,捏捏脸摸摸头,一股子的人情味,看得许多军士心中都莫名感动,对他更添了几分亲近之意。
夜雪焕看在眼里,颇觉好笑;他倒并没有特意表现,会有此收获也算意外。
在校场出了一身汗,便回了住处,换了身便服。军营里能提供的住处自然不如西南督府豪华,只在后院的兵营中划出一片区域来,倒也安静整洁。
等到各处都安顿好,前厅做好开宴的准备,竟已然是天色擦黑。夜雪焕前呼后拥地去往前厅,刚从后院转出来,经过一处回廊拐角,蓝祈忽然浑身一颤,背后无由生出一股恶寒,一下子汗毛倒竖,仿佛被什么毒蛇猛兽从身后无声地盯住,心中警铃大作。
无暇多想,身体已经做出了最快的反应,伸臂扑向了身边的夜雪焕。夜雪焕猝不及防之下,居然被他直接扑倒在地,紧紧压在身下;童玄本能地就要挡在夜雪焕身前,被蓝祈顺手扯住,带得踉跄半步,将周围清出一小块空地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阴毒的墨线从蓝祈背后划过,笃地一声钉在了不远处的青石地面上。
竟是一支漆黑的小箭,短而纤细,尾部没有箭羽,一看就知是机弩所发,无声无息。看其轨迹和插入地面的深度,若是未能躲开,这一箭足以将夜雪焕捅个对穿。
夜雪焕看着那犹自颤动的小箭,眼中寒光一闪。
此时跟在他身边的只有蓝祈和童玄,还有一批玄蜂侍卫和羽林军;虽是事出突然,却也丝毫不乱,侍卫们迅速围拢成圈,拔刀警戒,将他护在中间。而蓝祈的反应却比所有人更快,几乎是在小箭入地的瞬间就已经飞速起身,抱住最近的一根廊柱,用力一蹬就跃上了廊檐。
夜雪焕伸手要抓,却只碰到了他飘扬的衣角,眼睁睁看着他沿着廊檐轻巧地奔跃,又跨上了另一处屋顶,鲜艳的斗篷在夜风里猎猎鼓动,如同一片飞舞的红叶,决然飘远。
蓝儿!
即便是厉声呼喊也换不来蓝祈的回头,转眼已翻过了数座屋檐,远远传来一声轻叱:哨塔!
童玄看了眼他的去向,立时就明白了是哪座哨塔,当即点了数名玄蜂侍卫,正待让人全力去追,就听夜雪焕低吼道:你也去!
虽然不敢在此时擅离主子身边,但见夜雪焕薄唇紧抿,凤目中满是即将爆发的怒意,童玄便不敢怠慢,只得亲自带人赶去哨塔。只是谁也无法像蓝祈一样从屋顶上走最短的距离,不知究竟要绕多远的路。
前厅里等着的其余人察觉了动静,匆匆赶来,陈桐带着一干驻地里的将士,单膝跪地,连连请罪;楚长越拉着他,低声询问可有受伤;魏俨则上前将那支小箭拔了出来,为防有毒,特地用帕子包着,命人举了火来,仔细查看。
但这些,他都顾不得了。眼中只剩下那抹越飘越远的枫红色,看着蓝祈如一只迅敏灵巧的猫咪,踩着屋檐上颤巍巍的瓦片,一路到了哨塔之下。
为了获取足够的视野,这些哨塔足有三四层楼高,却也根本拦不住他,直接从最近的屋顶上屈膝弹起,徒手攀住了哨塔外檐,几个纵跃就到了顶端,翻进了最上层的哨台。
虽说是露天,但哨塔上围墙高筑,只开了几个极小的窗口供里面的哨卫观察外面的情况,但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蓝祈的轻身之术的确厉害,能躲能逃,当初带着伤也能周旋五个云雀荆刺;但若真要打起来,他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平时那样冷静谨慎之人,怎的突然这般鲁莽,不管不顾地只身涉险?
夜雪焕捏紧了拳头,指尖上还残留着羽绒缎面划过的触感,分明是那样柔软舒适,他却只恨那料子太滑太顺,生生让蓝祈从他指缝间溜了出去。
蓝祈已经替他拦下了最危险的一箭,剩下的交给玄蜂和羽林军处理便是,有什么必要非追去不可?胆敢刺杀皇子的亡命之徒,谁知道有多么穷凶极恶?何况是发生在这种驻军营地,是否有官匪串通,是否有更大的阴谋,全都是未知数,他怎敢就这样一个人冲进去?
而更令夜雪焕心寒的是,他根本抓不住蓝祈。明明当时人就紧紧贴在他身上,距离近在咫尺;然而当蓝祈转身离去时,他甚至都来不及阻止。
明明该是他来保护蓝祈,可真当遇到这种阴险的袭击,却是蓝祈保护了他,还要替他去追查刺客,彻底扼杀掉危险的根源。
如今蓝祈离了他的视线,要他如何心安?但凡蓝祈有半点损伤,又要他如何自处?
明明早上还在他身下辗转承欢,在他怀里酣然入睡,转眼却已经到了他伸手不可及之处,要他如何不恼不怒、不急不忧?
恍然间便生出了一种怅惘和失落,好像他从来都没有真正抓住过蓝祈;只要蓝祈想,随时都能抽身离去。
那转身的动作太过决然,奔跃的速度太过迅捷,以至于他除了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任何阻拦的手段。他甚至控制不住地翻涌起某些可怕的想象,会不会有一天蓦然回首,发现蓝祈已经飘然远去,抓也抓不住?又或者一觉醒来,才惊觉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他身边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存在?
他们相处的时日太过短暂,他们之间的联系太过脆弱,即便他是个手握风云的皇子,又要如何抓住那样飘忽不定的游魂?
野猫终究是野猫,再怎么养,骨子里都是野的。舍不得拔了他的爪子,那就牢牢拴住,拴到他彻底认了主,被他一抱就只能软绵绵地撒娇,再也离不开他的怀抱。
阴暗的想法无限滋生,满心的焦躁都化为了无法宣泄的狂怒,但夜雪焕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心里越怒,脸上便越平静,山雨欲来的压抑让所有人都几乎喘不过气来。
夜雪焕不说话,满场便也无人敢说话,全都愣愣地看着蓝祈翻进了哨塔,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那么多侍卫跟在身边,没有一个察觉这支阴毒无声的弩箭,却只有蓝祈及时反应了过来。许多人都在暗自心惊,这哪里是个柔弱娇羞的男宠,分明就是三皇子养在身边的贴身护卫!
直到看着童玄带人上了哨塔,夜雪焕的脸色才稍稍放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