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督府占地不算太大,却还是单独辟出了一处独立的小院,前厅连着书房和卧室,卧室则分内外两间,一进门就是一张硕大的屏风,以金银线绣着开屏的孔雀;屏风后是全楠木的案几和软椅,地上铺了一整张厚实的鹿绒软毯,细软舒适。
里间更是宽敞,一张楠木大床上铺着上等的锦缎被褥,连床帐都是最好的冰蚕纱,一旁还摆着精巧的紫铜香炉,袅袅的炉烟飘散开来,颇有了几分闲适的味道。
隔着一条走廊,后院居然还有一间浴室,直接在地面上挖了一方小小的浴池,靠墙处有一张口的虎头,该是从外面接了水道,就从这虎口里放水。池底铺着细密圆润的鹅卵石,被水泡热之后坐在上面,定然极其享受。
夜雪焕检视一圈之后哑然失笑,这分明该是为太子准备的,倒让他捡了个便宜。
回到卧房,立时就有两个使女上前,为他更衣。
他平日久居军中,其实并不习惯被人服侍起居,但这身厚重复杂的重央朝服实在不是自己一个人可以穿卸,即便两个使女一起动手,也花了好久才一层层地剥了下来,换了一身暗金色的锦缎长袍,脚踩一双刺花锦靴,仍旧与他惯常的干练打扮截然不同。
待取下了冠冕,换上了轻巧的黑金发冠,这才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好久不穿正式朝服,感觉浑身都不自在;尤其是脑袋上的旒珠,稍微一动就晃得眼晕,不动脖子又僵得厉害,当真是遭罪得很。
蓝祈坐在鹿绒毯上,看着这奢华的小院,又看着那身重央朝服,忍不住心生感慨。之前在那间小宅中从不见夜雪焕要人服侍,比寻常的富家少爷还要自理自律,差点都要忘了这人是个皇子。
等到收拾妥当,屏退了使女,刚坐下喝了口茶,便有侍卫来报,说羽林军总领求见。夜雪焕嗯了一声,也不起身,就这么懒懒散散地坐着等人。
魏俨与他也是旧识,年少时相交甚笃,一起在太学府里厮混过,只不过已经多年未见。他每年年节时分回丹麓时,魏俨往往已经告假回乡,每年都错了过去。虽然同在军中,偶有通信,但总也没机会见面。此次夜雪焕指名要他随驾,多少也有些私心。
魏将军加官进爵,还没来得及说声恭喜,就要劳你替我护行,委实过意不去啊。
魏俨一踏进门就听见一句似笑非笑的打趣,也笑着回道:哪里,三殿下亲自点名,末将才是受宠若惊。
夜雪焕莞尔失笑,抬眼看向了魏俨。
这位羽林军总领肤色微黑,两道浓密的剑眉斜飞入鬓,身形高挑挺拔,肩宽背阔,黑衣之下隐约可见上臂处紧实虬结的筋肉,充满了张狂的力量感。比起夜雪焕那副白净华丽的容颜,他才更像是个身经百炼、骁勇善战的将军。
目光交汇的瞬间,两人竟都有些感慨。当年还都是轻狂嚣张、稚气未脱的少年,时隔多年,再见时都已不是原来的模样和性情,但却似乎一下子就回到了从前。
这边基本安排妥当了,我先带羽林军到城外驻扎,来和你说一声。
魏俨笑了笑,也不再与他打官腔,你
一边说着,目光就瞥向了蓝祈。夜雪焕一看就知道这才是他真正的来意,也不废话,对蓝祈道:蓝儿,去见过魏将军。
蓝祈起身,对魏俨行了一礼。魏俨看着那张淡漠平静的小脸,漆黑的眸子似两抹安静燃烧的火焰,竟不由得愣了愣,无端觉得有几分眼熟。但他的长相实在不算出挑,这一闪而逝的熟悉感并没能勾起魏俨更多的记忆,反倒是那看似纤细实则紧实的身形更让他在意,起了些试探之心。
刚一动念,手指才不过微微一抬,那双杏眼就直直看了过去,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动作,当真敏锐至极。
原来如此。魏俨心中了然,对夜雪焕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到底还是你知我心思。夜雪焕轻笑,长越跟着我这么多年,最近竟是愈发啰嗦了。
若魏俨知晓了蓝祈的真实身份,只怕也不会如此轻易接受,但夜雪焕也懒得解释。
魏俨苦笑道:我大概能猜到你想做什么,但是也不要太过了。此次跟来的御史蒋大人虽非刘家之人,却最是刚正不阿,你若不想被他参个骄奢淫逸、败德坏风的名头,最好还是收敛点。
他便是参我又如何?夜雪焕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父皇反正不会管,大不了把我舅舅气成秃头。
你啊真是。魏俨失笑摇头,这么多年没见,越发人神不惧了。
魏俨不过也就大他半岁,言谈间却总有着一股子兄长的味道。嘴上虽在提醒他注意,但却完全没表现出楚长越那样的担忧来。夜雪焕就喜欢他这种性子,不漠视,也不多过问,点到即止。
两人又聊了几句,魏俨便起身告辞:我先去扎营。待得空再与你好好喝一杯。
夜雪焕笑道:合该与你的羽林军好好亲近亲近。
魏俨一走,小院中便安静了下来。夜雪焕支着额头,凤目微阖,竟是难得露出了些许疲惫的神色。
连日来一直在安排布置,今日又起了大早,精神实在好不起来。蓝祈估摸着是又不自觉地收敛了气息,分明坐在身边,但一闭眼,就好像天地间只剩了自己一个人。转头瞥了他一眼,发觉他也正看着自己,黑白分明的杏眼里居然有一丝迷离,瞳仁里闪动着细碎的流光。
于是忍不住心念一动,把他抱了过来,捏住下巴吻了上去。蓝祈并不抗拒,反而张开了嘴,任凭采撷。
良久方分,夜雪焕抚着他微红的脸颊,低笑道:在想什么?
蓝祈低声答道:只是觉得殿下似乎有些累。
会累不是很正常。夜雪焕失笑,早就说了,我身边的破事很多,累些总比死了好。
见蓝祈垂首不语,又笑道:怕么?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蓝祈摇头,稍一犹豫,还是缓缓说道:云雀内一直都有反刑讯的训练,若是被俘,哪怕是被折磨到体无完肤、崩溃求饶,供出来的话也不能尽信,可惜这些训练只适用于影魅和荆刺。潜隐的身体敏于常人,吃不住痛,一般都受不住刑讯。一旦失手被俘,自行了断就是最好的结局。
顿了顿,又用更轻的声音说道:我虽有自信不会失手,但每次任务也都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
听上去倒有几分像我每次上战场前的决心。夜雪焕轻笑,伸手抚过他的右膝,语气也轻柔起来,既然吃不住痛,你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不一样的。蓝祈咬了咬下唇,我只要没被抓回去,就还不是必死之局。痛些也总比死了好。
他抬起头,漆黑的眸子里焰光闪跃,璨然生辉,我不想死,但也不怕死。我可以为殿下做很多事,不会让殿下有任何闪失的。
夜雪焕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恍然便觉一阵心神摇曳,坚定热切的目光似乎让他看到了几分当年初到西北的自己,即便到了现在,那份向死而生的觉悟也从未改变过。
承诺要给你庇护的是我,自然该是我不让你有任何闪失。他将蓝祈抱得更紧了些,贴在耳畔喃喃低语,不过既然你有这份心不若今晚就给我暖床吧。
蓝祈僵了僵,有些反应不过来为何突然就变成了这种话题,却还是淡淡答道:如殿下所愿。
夜雪焕没由来地就火了。